■ 羅克巖
白居易任江州司馬期間,寫了一首膾炙人口的敘事長詩《琵琶行》,讓潯陽江頭成為一種文化象征而名傳千古。在這期間白居易還寫了一首并不廣為人知的《大水》詩,“潯陽郊郭間,大水歲一至。閭閻半飄蕩,城堞多傾墜。蒼茫生海色,渺漫連空翠。風卷白波翻,日煎紅浪沸。工商徹屋去,牛馬登山避。況當率稅時,頗害農桑事。”詩中描述潯陽水患“大水歲一至”,可見,早在唐代九江水患就一年一至。
“大災三六九,小災年年有”,是九江自古水患頻發(fā)的真實寫照。由于地理和氣候特點,九江自古就是個洪、澇、旱三災十分猖獗的地方。全市轄七縣、三區(qū)、三個縣級市,除修水、武寧兩縣外、其余十一個縣(市、區(qū))均處于沿江濱湖,許多房屋耕地低于洪水位。每年春夏降雨集中,山洪暴發(fā),加之洪水頂托倒灌,往往泛濫成災。秋冬雨量突然減少,干旱出現(xiàn)。
▲ 1898年,長江發(fā)生大洪水,九江街頭水患情景。
九江洪災史書記載甚多,有史學家統(tǒng)計,自唐元和二年(807)以來,到20世紀末近1200年中,史載洪水肆虐九江地區(qū)192次,平均6.25年一次。盡管這樣的洪災頻率,給九江百姓帶來的危害已經難以承受,但與“大水歲一至”一年一次的描述還是相差甚遠。也許,白居易的描寫與詩人的想象有關,但根本原因是,清中期以前史書對災異記載比較簡略,甚至不記錄、漏記,直到近代才開始比較詳細起來。如:史載隋朝九江水患一次,“隋開皇九年(589),潯陽城遭水患,縣治遷入湓口關?!笨梢钥闯鲞@不是在記錄水災,而是在說明地理變遷的原因。事實上,民國37年的歷史里,有記錄的九江大水災就有9次之多,如果算上那些危害不大、沒有記錄于史冊的水患,一年一次的說法并無多大夸張成分。
據(jù)筆者粗略統(tǒng)計,自東晉到民國,史載九江洪災就有166次,東晉(1次)、隋(1次)、唐(3次)、宋朝(14次)、元朝(11次)、明朝(64次)、清朝(63次)、民國時期(9次)。有數(shù)據(jù)表明,12世紀至14世紀大約每十年一次,15世紀至17世紀平均四年一次,從18世紀以后平均三年一次。
乾隆二十九年(1764)九江府發(fā)生了特大水災,這次水災由江西巡撫直接將災情上奏給皇帝,在《高宗純皇帝實錄》中前后四次提及這次德化(九江)縣災情及賑災,可見當時德化縣災情十分緊急。光緒《江西通志》認為“歷所未有”。九江府志記載:“九江府大水,歷所未有?!薄杜頋煽h志》記載比較具體:“五月中旬大雨七晝夜,江水泛漲,四洲漂壞民居甚多,縣城水至儒學前,船可入市?!睍r任江西巡撫輔德在奏折中寫道:“江西(九江府)德化縣與湖北黃梅聯(lián)界,江水奔注。淹及該縣封一、封二、桑落三鄉(xiāng)?!?/span>
其實,這次江西是南昌、吉安、南安、九江、贛州府、寧都州等多地同時出現(xiàn)水災,只是九江災情相對較重。南昌府災情也同樣十分嚴重,如南昌縣“邑大水,沖決甘谷圩三百余丈,漂沒田廬,人乏食?!必S城縣“五月,大水決堤,龍舟入市?!臂椎虧Q、漂沒田廬、民眾乏食。吉安府被水地區(qū)十分廣泛,《吉安府志》直接以“府境大水”四個字來形容被水區(qū)域。贛州府治贛縣“西河水漲,凡瀕河村落田廬皆被沖淹。知縣李夢聰通詳撫恤?!庇秩缧咆S縣大量圩田、房屋被水沖毀。南安府境內多縣出現(xiàn)大水,崇義縣更是由此引發(fā)山洪:“夏水暴發(fā),山多崩裂?!鄙溪q縣城內外居民房屋毀壞過半,災情十分嚴重。《進賢縣志》載:“大潦。四月,水封城門,舟行縣治,至十月始退。明年春,高宗純皇帝南巡,聞江西饑,調江蘇巡撫明德查奏賑貸,兼行廣設粥廠,全活無算?!?/span>
▲ 1931年,被大水淹沒的九江海關地段。
廬山剪刀峽烏龍?zhí)队惺蹋骸暗拦夤镂聪牧铝?,四祖寄廬、西林敬修、龍池石舟、龍?zhí)秵枬熕彰鳌⒏侍暮涎┧?,同禮廣澤龍王寶潭?!边@些歷朝歷代的石刻,從側面反映了九江地區(qū)水災頻發(fā)的現(xiàn)實。據(jù)《宮中檔朱批奏折·道光三年七月初四日程含章奏為德化等縣被水成災及賑濟情形事》載:“江西本年沿江臨湖13州縣被水受災。其中五月二十一、二日,長江大水沖決德化縣大堤。彭澤、鄱陽等縣被淹?!笔贩Q“道光癸未(1823年)大水”。
九江一旦發(fā)生大水災,就可能是全域性的。如東晉時期被《晉書》記載的唯一一次水災就是:“晉太元六年(381),六月,荊、江、揚州大水?!鼻G江揚三州,幾乎占據(jù)了東晉國土的一大半,這次大水就是長江流域全域性大水。但是,受史志編纂體例的影響,如果查閱的縣志見到的可能就是縣域水災,一旦查閱省志可能發(fā)現(xiàn)其實全省有很多區(qū)域同時發(fā)生了水災。如后面講到的民國二十年(1931)九江水災,其實是“1931年江淮大水”的一小部分,當時大半個中國都在被大水肆虐著。
“九江市之低處如龍開河外濱興洲一帶,自七月十二時即已上水,是時水位40尺。18日,山洪更漲,龍開河水流為江水擋回,不能出口,因之泛溢兩岸。茶樓、西市、娼寮、煙館、旅社、別墅、劇院五花八門云集之一、二、三馬路皆已上水,圩堤潰口一百二十余處,災民15.4萬,沖毀屋宇15820棟,死1810人,毀田24.4萬畝,共損失1242萬元。商業(yè)損失尚不在內。”
▲ 1931年,被大水淹沒的九江市蓮花池地段。
這是民國二十年(1931)8月31日,上?!渡陥蟆芬浴毒沤菗p失重》為題報道發(fā)生在九江的水災,其時,《江西民國日報》對九江災情,也是連篇累牘,稱“誠數(shù)十年來,未有之奇災”。九江水災,只是史稱“1931年江淮大水”的一部分。災后江西省政府對九江災情的統(tǒng)計數(shù)據(jù)顯示,被淹農田172.64萬畝,被淹房屋43485間,災民人數(shù)64.22萬人,死亡人數(shù)1501人,損失2420萬元(法幣)。
時間進入近代,九江江湖水位明顯提高,九江站20世紀初至20世紀末九十多年記錄的水位,共有28次超過20米的水位線。水位越來越高,意味著水災強度越來越大,破壞能力越來越強。1931年大水災殘局還沒有收拾干凈,民國二十四年(1935)7月4日,《申報》以《贛省水災嚴重》為題,又報道了九江及所轄各縣的水災:“九江水赤上岸,各馬路進水,行人多以洋車和小船代步,甘棠湖旁居民,均居水中。永修38 座圩概潰,盡成澤國,淹死千人,饑民剪草為食,腹脹而死者尤多……九江洪水位達20.79米,超過民國20年(1931)最高水位0.08米,長江洪水倒灌入湖,加之各河傾瀉,鄱陽湖水位激漲,各河尾閭和濱湖的復興、赤心、三洞、集成、大成、集義、三角、九合、新余、西官、夾寧家、秦安、東湖等圩堤均潰決?!蜌Х课?span style="font-family: Calibri; font-size: 1.125rem;">3000余幢,受災農田1746 公頃、人口20054戶78972人。早稻歉收十分之九,一季晚稻歉收十分之八,雜糧歉收十分之八。家畜死亡4832頭,房屋倒塌2371 棟,沖去37棟,潰決圩堤38 座,財產損失322.99萬元。8月,都昌沿湖各區(qū)受災,淹農田25萬畝,受災戶17181戶?!?/span>
1935年水災被稱作“一次空前的大水災”“為20多年所罕見”。大水災所造成災難的報道,被《江西民國日報》多次報道,“現(xiàn)彭澤,湖口,新建等縣災民,均十數(shù)成群,向外逃荒,連日有大批難民逃省,拖男帶女,鳩形鵠面,為狀極慘,均露宿於德外、鐵仙湖一帶堤上,多以糠粉等類充饑。”
▲1931年,位于大校場(現(xiàn)和中廣場)的難民營。 |
民國三十七年(1948)8月20日《民國日報》報道九江又一次遭水災。這次洪災九江縣“受災鄉(xiāng)鎮(zhèn),計有長嶺、沙河等14鄉(xiāng)及潯陽鎮(zhèn),被淹田面積達36335 畝,災黎23198人(非救不活的有13246人)”,都昌縣“船入縣城,死傷86人,倒塌房屋792棟,淹田29.8萬畝?!薄督魍ㄖ尽酚涊d這次水災時稱“這次九江水災為26年來最大的一次”,說明比1931年可怕的大洪災還要嚴重。
《中國華洋義賑救災會江西分會十四年(1925)賑務報告書》指出:“其受災尤甚者顯為沿江四縣即九江、瑞昌、湖口、彭澤……約在一十五年(1926)一月一日之時全體人民即將實際絕糧,故非從速施賑人民必流亡或餓死矣”。賑災雖屬災后補救,但災民餓斃、病死在即,不賑則無以活命,面臨生死,賑災勢在必行。
1931年江西省共決堤90多處,各地申請賑災的報告不斷送達省府,時任江西省政府主席兼國民黨省黨部主任委員熊式輝,在一份下發(fā)給賑災委員會的訓令中寫道:“各縣市求賑報告日迭而來,當?shù)貫那閼K狀身如親臨,日簽賑災報告30余份,頗感心力交瘁,然賑災一事只能從緩依程序辦理?!彼^“從緩依程序辦理”其實就是拖著不辦。
根據(jù)《國民政府救濟水災委員會報告書》,洪災發(fā)生后,急賑江西款約16萬元、小麥9200噸。但是,江西省共有37個縣受災,將近180萬災民,卻只區(qū)區(qū)十多萬賑災款。后來經過數(shù)次加發(fā),如:收到河南省主席賑款五千元后,“九江、湖口、鄱陽、永修、彭澤、都昌、德安、星子、瑞昌九縣各六百元”。省財政廳撥款九萬元后,“九江加發(fā)三千元,德安、鄱陽、湖口、永修、彭澤、星子、瑞昌、都昌。各加發(fā)八百元”,還是無異于杯水車薪。
在這樣的賑濟之下,必然有大量的災民得不到賑濟,只能坐以待斃或者淪為流民。金陵大學農學院在民國二十一年(1932)5月出具了一份災區(qū)調查報告,這已經是洪災發(fā)生后的第二年,在這個時候,災區(qū)仍然有大量災民和流民的存在,缺糧等現(xiàn)象仍然嚴重,報告書中對災區(qū)急需解決的問題,按食糧、修造房屋、役畜、燃料、農具、衣被、種子、家具、秣草、家禽及豬十項,計算各項所需資金,認為要15億元,并強調“此為最低限度之需要”。
是國民政府沒有錢,籌措不夠賑災款嗎?其實不然。1931年,國民黨政府的軍備支出超過三十億元,其后逐年增加。賑災款與軍費如此大的懸殊,都是因為國民政府把主要精力放在對中共革命根據(jù)地的圍剿和對各地舊軍閥的安撫上。面對如此慘烈的國家災難,蔣介石當時只是乘著軍艦在江西、安徽等地巡視一圈,并在其后的通電中表示,“天然災稷,非人力所能抵御……中正唯有一素志,權利剿匪,不計其他”。無心賑災的熊式輝,1930年任江浙皖三省“剿匪”總指揮,1931年出任南昌行營參謀長、江西省政府主席,是頑固的反共分子,根本就是一心“剿共”,無意賑災。1932年3月下旬,熊式輝出巨資在廬山買下了一棟相當豪華的別墅,并特請蔣介石夫婦和一群國民黨要員來別墅做客。至于災民的生死,已不在他們考慮之列。
在舊中國,荒政救濟中官員的貪污與瀆職,是普遍現(xiàn)象。放賑過程中,多處水災賑濟善后委員會暗分賑款,不少蠹蟲趁機大發(fā)國難財,但查辦時卻總是不了了之。1934年,民國安徽省政府主席劉鎮(zhèn)華給蔣介石寫了一封信,狀告設在南昌行營的華洋義賑會:“華洋義賑會發(fā)放貸款,然災民無錢還貸便不再貸款,而義賑會貸43萬余元,尚有60.7萬余元長期放置不貸生息,……余直呈國民政府南昌行營蔣委員長查核?!鄙砭邮≈飨呶粻罡尜c災腐敗都沒有下文,其中的問題可想而知。查辦不嚴,讓敗類認為有可乘之機,民國九江官員中通過各種手段貪污救災物資及賑災款的也并非個例?!督髅駠請蟆穼Υ擞卸啻螆蟮?,民國21年6月14日報道:“彭澤縣查放局長赫連成,營私舞弊,鯨吞賑款。災民救賑,竟目為暴徒,責打軍棍。分配工賑,則以私人感情分多寡?!泵駠?span style="font-family: Calibri; font-size: 1.125rem;">21年7月4日報道:“德安縣長周易齊挪移賑款266.28元”,“德安縣紳郭衛(wèi)城冒領賑款200元”,“德安縣第四區(qū)區(qū)長私存賑麥粉100包”。
挪用賑災資金屢不鮮見。道光癸未年洪災,江西巡撫程含章卻在白鹿書院立《重修白鹿洞書院增添膏火碑記》,“據(jù)南康守狄君尚炯請,發(fā)銀八百兩交星子紳士彭鳳朝等大修”“每歲于鹽務充公項下?lián)芙o銀千兩,增生監(jiān)膏火”。難逃挪用救災銀給書院之嫌。
一邊是嗷嗷待哺的災民,一邊是打造形象工程的官員。據(jù)史料,1931年上海水災義賑救濟會撥款修歸宗寺大殿和金輪峰鐵塔。同年,身兼國家救濟會董事長的許世英,在吳宗慈鼓動下,撥款兩千元建廬山靜觀亭,修漢陽峰路。
腐敗給災荒救濟帶來的后果是嚴重的,賑災物資、賑災款被侵蝕,使災民得不到及時救濟,往往造成災害之后的饑餓、災疫等災情的進一步擴散。無情的洪水帶走的不僅是財物和生命,還直接表現(xiàn)了舊中國國力羸弱、政治腐敗、災民凄慘。
九江治水、防洪歷史悠久。公元前16世紀西夏時期,大禹來九江督修水利,“大禹治水導山過九江至于敷淺源,彭蠡三江之形勢,皆在其目中”。唐長慶二年(822年)李渤任江州刺史期間,建甘棠湖李公堤,堤上建橋安閘,控制和調節(jié)水位。明萬歷四年(1576),水利家潘季馴調集7個縣軍民修建九江桑落洲圩堤,規(guī)模之大,前無古人。清乾隆五十三年(1788),九江縣在長江的江心洲筑起了江洲堤,同治元年(1862年)和三年(1864)在長江岸邊又修筑了永安堤及赤心堤。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,九江共有塘壩57915座,蓄水量18125萬立方米。堤壩38條,堤長397.14公里。由于水利工程規(guī)模小而分散,且隱患多,防洪堤線長,堤身單薄。蓄水規(guī)模小,工程簡陋,且數(shù)量少,工程失修,故防洪能力弱,遇上稍大洪水,常常浸堤決口。
每次洪災之后,修復圩堤是災后重建的重要工作,但是項目資金總是遲遲不能落實。1931年9月,民國江西省水利局派人調查受災各地災區(qū)狀況,發(fā)現(xiàn)各縣“曾經縣賑務分會募捐急賑,指定處所收容難民,然賑款有限,不敷分配,修復圩堤更談不到?!臂蛾柡匕钝椎虧Q四年后的1935年,才開始初步維修,其間1933、1934、1935年又發(fā)生了三次大洪災,而且1935年的洪災比1931年更大。
潰決的堤圩得不到修復,耕地就失去了保護。水災這樣的大規(guī)模、突發(fā)性且瞬時破壞力巨大的災害,幾乎瞬間就能把人推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。難怪有研究災害的學者,對民國江西被水災蹂躪的狀況,用“令人咂舌”來形容。
羅克巖,男。九江市柴桑區(qū)人,中學高級教師,江西省作協(xié)會員。有文學評論、散文、詩歌等多種體裁作品,在《中央電視臺》《文藝報》《中國教育報》《星火》《創(chuàng)作評譚》《百花洲》《紅豆》《文學與人生》《中山文藝》《九江日報》《長江周刊》《潯陽晚報》《潯陽江》等報刊發(fā)表、演播或收入各類文集,多次獲征文獎。較早(2003年)發(fā)現(xiàn)并提出農村學?!傲羰睾⒆印爆F(xiàn)象,主持省級課題《農村初中留守孩子行為和心理問題研究》、獲九江市“全市加強未成年人思想道德建設”一等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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