雜憶老德安
□?李丹
“真情像草原廣闊,冷冷冰雪不能淹沒……”“靠我的千秋”……每天清晨,這個旋律從街心花園的喇叭傳到我一室一廳的家里時,七八歲的我必定在一邊忍著母親梳頭的疼痛,一邊背上書包。我家住二樓,窗子是極簡易的,開時需兩邊推,再以鐵鉤入孔的方式固定。無廚無衛(wèi)的狹小和局促,并不影響我當時的深愛和而今的懷念。我慣在母親嘮叨時,望向窗外,目能極處,是青色稀疏的圓鐵柵欄所圍起的公園。公園里有綠矮的草、幾處石桌凳和一處圓形水池。一道早已褪去鮮亮顏色的石彩虹,兩頭落地,高處入云。虹下是一座白色的斷臂美人雕像,父親說原貌是美人吹笛。
在發(fā)呆望景的時候,我永遠在思考,喇叭里唱的(千秋)是什么意思。我家是父親單位(德安縣電影院)的宿舍,分分明明的一排,一門即一戶,清早像個深寂的長巷,傍晚則是飯菜香,夾著此起彼伏的DVD歌聲和童聲婦語,我至今愛掛在嘴邊唱的幾句黃梅戲,就是那時聽到的。
我讀的小學(現(xiàn)稱德安老一?。┰诠珗@的斜對面。我愛一個人上學,常在路上與提籃賣文具和包芯糯米飯的奶奶相視一笑,用歉意躲閃的眼神告訴她們:我媽在新華書店上班,我有大把文具,而且我早吃飽了。那樣的眼神,我不會再有了。
小學的旁邊是一排商店,以上下學時的景象最使人牢記,男女店主都把頭埋進五光十色,亂如絲麻一樣的貨堆里翻找,嘴里念念有詞,手里握著打皺的塊票毛票。店主很難從書包大軍里突圍,除非上課鈴響。我從不做其中一員。但前一陣,我偶遇當年生意最興隆的店主,他身后已跟著兩兒一女,當他朝我微笑,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。
看學校大門的是個胖阿姨,嗓門洪亮且笑口常開。“崽哩也,妹也,快點子喲”!她是那么善良,為德安那么多孩子掐過點,捏過一把汗。學校是個并不大的方盒子,南北兩棟教學樓劃分出高低年級,都是五層樓。我那時較孤僻,從乒乓球臺走到單雙杠,再從教職工宿舍門前的花壇走到國旗處,邊走邊回味課外書,如此常是我一整個課間。
我有兩個雀躍的時刻,一是作文本批改后發(fā)放時,二是有新電影上映時。那時,我快人快語的美麗班主任接過我手里的電影票,并不道謝,但臉上顯出比平時更加明媚的神采來:“真好真好!是你爸爸放吧?”當時我的心里充滿了對父親的感激,好像我做了一件頂了不起的事。同學也圍過來夸我,好像我是他們不能缺少的朋友。
電影院自然也和學校依在一處。走進電影院,首先是半刷綠漆的白墻,放著兩張臺球桌。我默不出拼音而逃學的那個下午,就是在這里望桌興嘆。我沒了主意,就跑過馬路,從圓欄桿里鉆進花園,在水池邊徘徊一陣。我舉頭面朝石虹頂部號啕大哭,然后爬上美人雕像,在那懷里昏沉睡去。在夢里,仙女的手臂是完整的,她的撫摸多么溫柔而暖和呀,叫我至今也不能忘記。
影院起初只放電影,我愛在漆黑中回頭看向小窗投射出的光柱,光柱的來源自然是父親所在的放映機房。我記得座椅由木式改為沙發(fā)式時,座椅套是我奶奶親手縫的。
再后來,這里辟成電影、錄像、歌舞演出三用,我就更成了學校里的紅人。演出開始前,我也總在夜風里,在鼎沸的人聲里觀看預熱表演,通常是口技魔術之類。
后來,街心花園拆了,電影院拆了,老宿舍拆了,母校也拆了。邊上小店的店主們各謀生路,我的班主任也因故辭職,已失聯(lián)系。父親那時吃了苦,為了新影院和新出路,不眠不休寫著報告。我曾瞥見過一句:在各級領導關懷下,電影院的發(fā)展可謂是日新月異。我心里霎時升起一股懵懂的靈感。我想,現(xiàn)在我略算合格的公文里,充滿了父親在絕境時的力量。我想,過去的一切是只能揀選,而無法盡說。
如今每當我走在原先的位置,代之以樓盤、酒店、商城、高級餐飲。我為如今的小城德安也發(fā)出了快意的,逝者如斯夫的微笑。
多年后的今天,我在手機里又聽到“真情像草原廣闊……”又聽到“靠我的千秋……”我已能輕易分辨這是閩南語“靠我的雙手……”但我的思緒又毫無保留地回到了那個早上,我的眼淚又流下來了。
本原創(chuàng)內容版權歸掌中九江(16691.cn)所有,未經(jīng)書面授權謝絕轉載。
編輯:左丹
責編:許欽
審核:朱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