鄱湖印象之背纖
□?李宏川
鄱陽湖如同一個巨大的葫蘆,鄱陽湖口就是那葫蘆嘴,湖面到此逐漸收縮,湖水變得湍急起來,直至匯入長江之中。我的爺爺是鄱陽湖口純粹的漁民,在鄱陽湖上摸爬滾打了一輩子。浩瀚的湖面留下了爺爺撒網(wǎng)捕魚的身影,湖畔沙灘留下了爺爺背纖長長的足印。
爺爺身材高大,黝黑健碩,解放那年,年方二十的爺爺迎娶了我的奶奶。奶奶也是鄱陽湖口漁民的后代,嫁給爺爺時才十八歲,年輕的奶奶如涌動的湖水般豐腴,而且沒有纏腳,一雙天足在船板上走起來“咚咚”作響。他們雖是包辦婚姻,卻甜蜜恩愛,爺爺對奶奶更是愛若掌上明珠。爺爺成家后另立門戶,全部財產(chǎn)僅一艘六成新的小漁船,婚后第二年,就有了我的父親。從此,一家三口在鄱陽湖上風里來雨里去,同舟共濟,相濡以沫。
長期以來,湖口城區(qū)的漁民大多在江湖交匯處的石鐘山附近水域捕澇,這里魚雖然不多,但就近方便,漁民們早早下湖,晌午前就可以將所打的魚擔到集市上賣了,下午還能上山砍柴、飼弄菜園,或進城幫工,湖邊魚賤,想賺錢發(fā)家還得靠多種方法。爺爺卻只以捕魚為生,他是不多的遠途捕撈的城區(qū)漁民之一。遠途捕撈的水域主要是鞋山湖和屏峰河,駕船從東門碼頭出發(fā),順著湖畔雁列山,逆流劃行二十公里就到了鞋山湖,那里的湖面豁然開朗,湖中一座形如女子繡花鞋的小山孤零零地矗立,鞋山周圍水流平緩,水草豐茂,魚群集中,適宜捕撈。繼續(xù)朝鄱陽湖腹地深入十多公里,才能到達湖口最南端的屏峰河,此地一望無際,水深魚肥。前往屏峰河捕撈往返至少得三天。
爺爺身強力壯,心存高遠,每次都堅持去屏峰河捕魚,渴望通過自己的勞動讓奶奶和父親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。去屏峰河捕魚雖然路途遙遠,但收獲往往比在鞋山湖大得多,更是在城區(qū)水域無法比擬的。爺爺曾在屏峰河網(wǎng)捕過一條百余斤重的大黃魚,魚身豎起有一人多高,拖回湖口碼頭,引得許多人圍觀,令其他漁民羨慕不已。
從縣城去屏峰河是逆流,爺爺?shù)拇话闱逶绯霭l(fā),一路上爺爺和奶奶輪番劃槳,馬不停蹄。途中,要經(jīng)過一段名叫文昌洑的險要處,約莫五公里的湖中暗流洶涌,旋渦很多,僅憑雙槳很難劃動,這也是多數(shù)城區(qū)漁民不愿遠途捕撈的原因之一。這時,爺爺會將小船靠到岸邊,跳上湖灘,背纖拉船前進。
爺爺?shù)拇侯^正中有一個拳頭大小的孔,插著一根一米多高櫧木做的纖杠。以苧麻編成、鐮刀柄粗的纖繩長約三十米,一端就系在纖杠的頂端,另一端搭結(jié)著纖擔。纖擔主體是用桑木制成的纖板,五十公分長,十公分寬,兩頭打孔將麻繩穿過,形成一個三角形。赤裸著上身的爺爺將纖擔從頭上套下一頭搭在一邊肩上,一頭挎在一邊腋下,身體前傾,發(fā)力邁步,船上奶奶站在尾艙掌舵把握方向,小船在激流中踽踽前行。
爺爺背的纖板兩頭的繩子上一圈一圈細心纏繞了一層軟布,那是奶奶從她穿過的舊棉衣上拆下的,奶奶說,這樣爺爺會感到舒服些。而每次背起纖擔,爺爺總能感受到奶奶綿軟的體溫,心中激蕩起無邊的柔情和力量。爺爺雙手背于身后,身形四十五度傾斜,赤足走在湖灘,一步一步穩(wěn)打穩(wěn)扎。此時,背著竹制的小浮筒,被布帶拴于桅桿之上的父親,正在艙內(nèi)爬來爬去,獨自玩耍,玩累了就會不知不覺趴在艙內(nèi)熟睡,那跌宕搖擺的感覺如同搖籃一般安逸。奶奶心疼爺爺,不時大聲呦喝,當家的,悠著點,慢慢走。奶奶不僅人長得美,聲音也格外清脆。風和日麗的日子,奶奶單手輕扶船舵,放聲唱起漁歌,那小曲一波三折,余音裊裊,經(jīng)湖風顫顫悠悠送入爺爺?shù)亩?。爺爺會擦一擦滿頭的汗水,回首一笑,一切盡在不言中,心情便如天空一般敞亮,腳步也越走越輕松。
鄱湖纖大多是一船一纖,夫背妻協(xié),共同度過一段急流區(qū),文昌洑五公里長的水域,年輕的爺爺總能一口氣背過去,中間不用休息。鄱湖背纖沒有長江、黃河險灘眾人拉纖的艱險壯觀,也沒有纖夫們集體唱和的雄渾大氣,有的只是為生活奔波的如雨汗水,為理想奮斗的孤獨足跡,當然,更有漫漫的柔情,殷殷的關切。對爺爺來說,鄱湖背纖是他捕撈生涯的小插曲,是滋潤平凡而執(zhí)著生活的佐料,雖艱辛卻快樂,令他如癡如醉,傾情付出。
長年背纖的爺爺肩頭因此落下一層厚厚的老繭,像一條天然綬帶鑲嵌其上,漸漸地爺爺?shù)难行澚?,背有些駝了。一個個滿天繁星的晚上,爺爺奶奶經(jīng)過一天辛勤的勞作,相擁在停泊屏峰河畔的小船里,傾訴著衷腸,暢想著未來。寂靜的黑暗中,奶奶圓嫩的手一寸一寸輕撫著爺爺肩頭的老繭,彼此間激情澎湃,似鄱湖深處暗流翻涌。
到父親接掌漁船,開始在鄱陽湖上馳騁奔波時,鄱湖纖已經(jīng)幾近絕跡了。鄱陽湖上的漁船大多數(shù)都改裝成了機動船,強勁的機械動力下,文昌洑處的急流區(qū)簡直不值一提,稍稍加大馬力,漁船輕松就過去了。鄱湖纖的絕跡,令我的描述不能不摻雜許多想象的因素。有時,耄耋之年的爺爺述說當年背纖的情形,會情不自禁站起,顫顫悠悠雙手搭在后背,彎著腰在我面前示范著,一招一式依然那么專業(yè)。
而此時,我的奶奶去世多年了。常常,興致勃勃示范背纖的爺爺,于回首間會突然停下動作,我看見,爺爺渾濁的雙眼里早已溢出淚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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編輯:王文婧
責編:鐘千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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