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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潯陽古城的鄡陽燈火

□?劉鳳蓀

　　廬山腳下有高垅，高垅公社，高垅鄉(xiāng)。方圓八十里，人口一萬余，新千年撤鄉(xiāng)，歸海會鎮(zhèn)。星子縣成了廬山市，海會鎮(zhèn)里析七村，高垅鄉(xiāng)又生，歸濂溪區(qū)，下有高垅村，村有毛垅。

　　毛垅漢子歲四十，九江市里開出租。

　　師傅您姓毛？哪個鄉(xiāng)的？當(dāng)是周溪？或大沙？要不就是三汊港？

　　俺高垅的。

　　高垅？都昌沒有高垅鄉(xiāng)啊，莫非是汪墩那邊？

　　高垅……

　　天哪，這個司機(jī)是九江市濂溪區(qū)人，竟然操一口古鄡陽話。師傅你說的都昌話啊，俺以為你是都昌人呢。是是，好多次人家說俺是都昌人，俺也不知云在哪里起，雨在哪里落。

　　您說的高垅就是蛤蟆石嗎？

　　對呀對呀，蛤蟆石。俺村到蛤蟆石，小路足十里。

　　說起來蛤蟆石比高垅出名，蛤蟆石原本只是一巨石，枯水時在彭蠡澤北部的西岸，豐水時在鄱陽湖里，兀突在那里，如一只蟾蜍，故名。是第四紀(jì)冰川移動的產(chǎn)物。

　　據(jù)說上世紀(jì)火紅的歲月，都昌人嫌棄那石飲東南之紫氣，把紅利拉在西北，富了星子，窮了都昌，氣不過趁火候把那石炸了，一分為七、八，成母蟾帶眾兒。

　　那都昌人好糊涂。一個變多個，吃喝拉撒不更多？風(fēng)更生，水更起。

　　都昌隔水鄰星子。千眼橋，過湖去，一直走到南康府。

　　都昌人不說星子話，星子人不說都昌話。彼此聽得懂，曾同為南康府兩個縣里人，這正常。

　　蛤蟆石在星子北，不鄰都昌。蛤蟆隔湖望湖口，再南眺幾十里才是都昌。

　　從第四紀(jì)冰川成型時起，蛤蟆就在那里與天地對話，用的是自生的蛤蟆語吧？

　　距今萬年前，距蛤蟆百里之遙的土地上的人（蚩尤部落）有了自己成熟的語言，演變成西漢的鄡陽話。

　　有古鄡陽人越過彭蠡澤去了蛤蟆那里，帶去了鄡陽話。從此蛤蟆說的鄡陽話。

　　的士司機(jī)姓毛，但在家譜里，他姓游，他那個家族里的人生時姓毛，死后姓游，生人譜載名字也姓游。

　　他的根在鄡陽，那里有座橋，許多從鄱陽過來的人，從橋的這頭走到那頭，就從冬天走到了春天，那座橋叫春橋。

　　煙雨朦朧的早春，一個年輕的漁夫從春橋動身，打一個劃子，順?biāo)迨?，去了蛤蟆石，在那里足足坐了一個時辰，聽夠了蛤蟆的腹語，蛤蟆說：娃，別生你爹氣，爹是你親爹，打你罵你是疼你，因著這一次打罵，你有了好的緣分，西南十里地，有地叫高垅，那里有戶毛姓人家……

　　漁夫去了高垅，真有戶毛姓人家，家主收留了他，在毛家做幫工，勤勞苦做，衣食無憂。毛家人看上這娃實(shí)誠勞力又好，打漁功夫也行，央人攛掇，招他做了上門女婿。有了后代，姓毛。漁夫死前叮囑子孫：我這一支毛姓人，生姓毛，死歸游。

　　生死不同姓的事兒好似并不只有這一例，早先就有了“陶、洪、陸、柳、段、董、向、蔡、祝、包，生時各自姓，死后皆歸曹”的說法，說是那十姓本是曹姓人，因著躲避株連，十個曹家人改成非曹十姓，一旦蓋棺，墓碑上則復(fù)本姓。傳言而已，我并沒有真見識實(shí)際事例，這高垅的毛垅村的毛先生，生毛死游該是實(shí)實(shí)在在了。

　　高垅除毛姓外的另外幾姓人是不是同時去的？是不是也都是鄡陽人？

　　該是。因著那保留非常好的古鄡陽話，是做作不出來的。

　　湖口話源于彭澤。明洪武時在彭澤縣西域鄱陽湖湖入江口處設(shè)立湖口戍，戍卒是五湖四海拼湊起來的，語言具有多樣性，但到底還是以彭澤話為主體?，F(xiàn)代彭澤話因著一個大軍墾農(nóng)場的緣故，有了語言雜交。所以今日彭澤話和湖口話有好大的差別，比如，彭澤芳湖區(qū)的人把男孩叫做“妹”，湖口人只是把男孩叫“男伢兒”，也完全不同于古鄡陽話把男孩叫“崽俚”。

　　九江話、彭澤話、湖口話、都昌話、星子話，各語區(qū)人守著自己的發(fā)音“底線”“井水不犯河水”。星點(diǎn)大地方的蛤蟆石，明明在星子，在潯城，只說古鄡陽話，千年少變，至今清純?nèi)绯?。和高垅相接的海會?zhèn)，有很明顯的鄡陽話痕跡。

　　九江市區(qū)本土人，絕大多數(shù)說九江話。

　　街面上的廣告牌上寫：“今天喝么斯？喝陶令！”這“么斯”（么事），意為“什么”。地道的九江話，也有來源的，九江地處楚尾或越頭，操江淮方言，往北，去湖北乃至河南一部，往西則遠(yuǎn)到揚(yáng)州。偏偏有個高垅和海會方圓十?dāng)?shù)里，完全不理會九江人的“么斯”，大咧咧地張揚(yáng)古鄡陽的“么得”，讓多數(shù)九江人摸不著頭腦。

　　都昌人很有些“本分”，只說自己語言，“硬”而且“土”，學(xué)不著人家的“軟”和“洋”。都昌人操普通話的笨拙是周圍數(shù)縣出名的，羨慕人家也是白羨慕，人家話是“稀聲氣”，大約是有些尊貴的，尊貴些而已，俺學(xué)不來。湖口、彭澤、星子、九江話多少有幾分“洋”，尤其九江話動不動“老子蔸死你起”（信不信我一腳踢死你），太過粗俗。都昌人只是“打你到山上去”（要你命）。

　　許多年，都昌人不知蛤蟆石那里的人說著地道的都昌話。這都昌話也不是靠近蛤蟆石的都昌話，而是更遠(yuǎn)數(shù)十里地的周溪話。蛤蟆石人也只道自己那種話被“江淮官話”三面包圍，一面鄰水，過水被湖口話頂著，孤獨(dú)得不知所以。誰知過湖口地面二十里，再往東南去數(shù)十里，有個地方是周溪（同語言系統(tǒng)的有大沙、陽峰、三汊港，是明朝新城鄉(xiāng)地面，就是古鄡陽西北面地域）說著地道的高垅話呢。哎呀，不是這么說，鄡陽話是根本，遠(yuǎn)古的那年那月那日，有人如流星，射到大山腳下一個地方，在那里生根發(fā)芽，執(zhí)著了自己的本來的語言“光芒”，千年如昨。

　　三十多年前，我因?yàn)橄肟疾鞆]山牌水泥，專門去尋找蛤蟆石，在公交上，遇到一群鄉(xiāng)民，用鄉(xiāng)語交流，我完全聽不懂，也就充耳不聞，誰知突然冒出一句“那額也不曉得哦”，一下把我的瞌睡蟲趕走，天哪，這是鄡陽話??！稍做了解，那是海會人。從此知道蛤蟆石有個叫海會的地方，有鄡陽古話在那里生根，那肯定有許多我所不知的煙火人間！多少年，總想找個機(jī)會去海會考察，奈何沒有合適的機(jī)會，一直未果。誰知今日一個的士司機(jī)卻給了我很好的契機(jī)。從汽車站到火車站不過一刻鐘的途中，我知道了高垅，知道海會話被高垅話雜交了，高垅話卻那么純清，千年不變。故事呢？找到一個，一個人走過一座橋，打著劃子去高垅，之后重復(fù)“生毛死游”的譜牒文化。

　　一個漁夫保留一種方言難度很大，應(yīng)當(dāng)是，漁夫去毛垅時，那個叫高垅的地方已經(jīng)有了好幾戶同時從鄡陽遷去的人家。

　　想起那個叫匡俗的人，也是逃出鄡陽城，來到西邊深的山，搭了草廬，獨(dú)自修行。后來不知去向，大概是羽化成仙了吧？人去廬在，后人念及，每把匡生草廬說成匡廬，再后來匡廬成了那座山脈之名?？锷皇橙碎g煙火，也就沒有了繁衍之說，不似毛垅那漢，眼看沒有男丁傳后，執(zhí)著于萬古千秋的古訓(xùn)，招個男丁為婿，延續(xù)毛家香火，就有了如今一百多戶的毛垅古村。

　（圖片由九江日報記者 連國秀 攝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