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讀九江丨（桃紅嶺采風行）桃紅深處
桃紅深處
■ 沈明明
暮春時節(jié)，繁花盛極，寥廓多彩，正是萬物夢醒時分。桃紅嶺，詩一般的存在，牽引著心懷“詩和遠方”人們的殷切神往。是日，春雨綿綿，薄霧依依，景色清明而夢幻，30多位作家和記者基層采風深入探尋這處秘境。
這里，一群綠色山巒的守護者，以“不被打擾的相逢”的敬畏姿態(tài)，以綠色高于一切的責任擔當，寒來暑往數(shù)十年，克服重重困難，“巖扉松徑長寂寥，惟有幽人自來去” ，守衛(wèi)一抹青山，保護一方生靈。
這片蔥綠欲滴綿延起伏的山巒幽境中，有12種國家一級重點保護動物梅花鹿、金錢豹、白頸長尾雉等，20種二級重點保護動物鬣羚、白鷴、中華虎鳳蝶等，200余種“三有”保護動物，1700余種植物在繁衍生息……
這里是位于彭澤縣中部的江西桃紅嶺梅花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(qū)。
華南亞種梅花鹿種群的命運拐點來自20世紀80年代初的一次不期而遇。桃紅嶺山下有家農(nóng)戶晾曬的一張異樣獸皮引人注意。經(jīng)送檢證實，這是多年不見蹤跡的梅花鹿皮毛。這一消息得到當?shù)卣叨汝P注，有關部門旋即對桃紅嶺地區(qū)進行科學勘察，經(jīng)初步調(diào)查確證，這里的確存在梅花鹿種群，不過經(jīng)推算，種群數(shù)量已不足60頭，正處于滅絕臨界點。
搶救性保護，刻不容緩。
1981年江西省人民政府批準建立桃紅嶺梅花鹿自然保護區(qū)。2001年經(jīng)國務院批準晉升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(qū)。
40多年過去了，桃紅嶺經(jīng)過幾代護鹿人的科學管理和辛勤工作，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發(fā)生根本好轉(zhuǎn)，保護區(qū)及周邊居民自然保護和綠色發(fā)展意識空前增強，該區(qū)最重要的保護對象梅花鹿種群逐年穩(wěn)步增長……截至2023年，梅花鹿種群已達600余頭，是保護區(qū)成立初期的11倍。桃紅嶺，成為中華大地上梅花鹿（華南亞種）的最大分布種群……
桃紅深處，呦呦鹿鳴。
毋庸置疑，體態(tài)矯健、色彩迷人的梅花鹿是天之驕子，是自然精靈。在中國悠久的文化史里，梅花鹿這一自然生命更是人文會意的特殊對象，從而一直被尊為“瑞獸”“圣獸”。在它身上，人們獲得了對高貴、溫順、美麗、親和、靈動、聰慧等等優(yōu)秀品質(zhì)的詮釋。
中國文化巨典《詩經(jīng)》，借大量自然花鳥蟲魚，來喻指比附人類自身生存境況和社會現(xiàn)實，形象而生動。倒是哺乳動物，《詩經(jīng)》很少提到?，F(xiàn)身其中的“鹿”和“碩鼠”，被旗幟鮮明地鎖定為正反兩個極端的代表?！按T鼠”，是人類貪婪、欺凌、掠奪等等惡行的寫真，而“鹿”呢？則被賦予正面形象而分段反復歌詠：“呦呦鹿鳴，食野之蘋。我有嘉賓，鼓瑟吹笙。吹笙鼓簧，承筐是將。人之好我，示我周行。呦呦鹿鳴，食野之蒿。我有嘉賓，德音孔昭。視民不恌，君子是則是效。我有旨酒，嘉賓式燕以敖。呦呦鹿鳴，食野之芩。我有嘉賓，鼓瑟鼓琴。鼓瑟鼓琴，和樂且湛。我有旨酒，以燕樂嘉賓之心?！痹姼璞磉_了“我有嘉賓”，即廣結天下、招納賢才、與之為友的強烈渴望。在這里，“鹿鳴”之“呦呦”，即“我”這種渴望的心聲呼喚。詩中畫面祥和而親切：陽光普照，綠草如茵，鹿們正在覓食，它們歡快地相互交流呼喚，共同分享美好自然時光，它們相處無隙，悉心眷顧身邊“嘉賓”。透過畫面，群集的無私分享、協(xié)同合作和善良利他在鹿鳴呦呦中，展露無遺……
許多年后，曹操《短歌行》再次舊話重提：“青青子衿，悠悠我心。但為君故，沉吟至今。呦呦鹿鳴，食野之蘋……周公吐哺，天下歸心。”在曹操精神世界的心理鏈接中，曠野之上，“呦呦鹿鳴”，是巨大的精神能量，積蓄下去，能神奇圓夢，實現(xiàn)“天下歸心”。
呦呦鹿鳴，回蕩千年。
遙想中，視線又回到眼前。桃紅嶺華南梅花鹿館內(nèi)，偶然見得一首鐫刻在墻的七律《夜歸鹿門歌》：“山寺鐘鳴晝已昏，漁梁渡頭爭渡喧。人隨沙岸向江村，余亦乘舟歸鹿門。鹿門月照開煙樹，忽到龐公棲隱處。巖扉松徑長寂寥，惟有幽人自來去?！弊髡哒窃娙嗣虾迫?。“鹿門”？哦，是的，湖北襄陽有座鹿門山，原名蘇嶺山。東漢光武帝劉秀游歷此山，夢見山神，且山神就是兩頭梅花鹿。醒來即命隨行習郁建山神祠于山中，立石鹿雄踞進山道口。鹿門及鹿門山遂以得名。詩人孟浩然是當?shù)厝?，仕途失意，心在遠方，有家不回，卻相向而行：“人隨沙岸向江村，余亦乘舟歸鹿門”。他料定鹿門才是可以自由來去的棲隱處，是獨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馳騁的絕佳空間。
如此一來，便引來梅花鹿人文化的又一精神升華：遠離市井，心隱自然，自來自往，修心養(yǎng)性。孟浩然身后幾十年的某天，白居易慕名游覽襄陽，寫下詩句《游襄陽懷孟浩然》，發(fā)出“南望鹿門山，藹若有馀芳。舊隱不知處，云深樹蒼蒼”的歷史回應和無限感慨。
于是，鹿，在文化意味中，沉淀為一種符號，轉(zhuǎn)身為清凈心理空間、洗滌若谷虛懷的清洗劑。是啊，就在距離桃紅嶺幾十公里外的廬山五老峰下，唐朝李渤兄弟以白鹿為伴，靜心讀書的悠悠往事，一直流傳，成為歷史佳話。當年李渤兄弟身邊是否真有白鹿為伴，無從考證，也無需考證，因為在歷史文化記憶中，鹿或者白鹿是先天具備這種書香氣的。300年后，朱熹知軍南康，來到這里，依仗自己官人兼學霸的優(yōu)先話語權，指著這塊無名小溪流經(jīng)的低洼凈土說，這是最佳的讀書去處，該重建書院，院名白鹿洞書院。一座以“鹿”命名的育人學校，就這樣橫空出世，且領冠輝煌數(shù)百年。不得不說，這是朱熹的神話，也是教育的神話，這還是鹿的神話。
在中國，說到鹿，還得說說“群雄逐鹿”“逐鹿中原”“鹿死誰手”的往事了。
3000年前那場周與商間的決戰(zhàn)，史稱牧野之戰(zhàn)。周武王勝出，商紂王敗北。武王沒殺紂王，紂王是自焚而亡的。這把自焚之火，是紂王在自建的鹿臺上點燃的。選擇鹿臺自殺，紂王該是經(jīng)過深思熟慮的。當年，紂王為了長治久安江山永固，也是花了心思的，最后決定耗費巨資建筑一處可以祭拜天地保佑生民的高臺，紂王將其命名為“鹿臺”。之所以不叫作“虎臺”“獅臺”“熊臺”“狼臺”什么的，可能是因為那都是一些嗜血猛獸，而鹿食草，很溫順，很親民，百姓不會遠避，能受人民擁戴。紂王選擇死在這里，可能是覺得死得其所……紂王一來二去的神操作，都有意無意扯上了鹿。鹿，從此獲得新的含義，喻指最高王權。大秦帝國滅亡，官方史籍《史記》作者司馬遷用了四個字概括這段歷史：“秦失其鹿”，以鹿喻指最高王權。于是，就有了前面提到的那些人們耳熟能詳廣為傳播的漢語成語。
說到這里，倒是真要問問“鹿死誰手”？大概自3000年前周（天子）而下，王室君臣集體狩獵，按照規(guī)矩，射殺麋鹿的第一箭，必須是王權首腦擊發(fā)的，其余人等箭法再好，也不能越位擅動?！奥顾勒l手”？答案有了：鹿死君王之手！鹿以自己的含恨獻身，成全了對君王的尊敬，甚至是對自己無辜受害的高看。隨著時間推移，獵殺麋鹿，逐漸成風，甚至演變成合格獵手考核的必修功課。
被獵殺的鹿很無辜，很悲慘。不過，轉(zhuǎn)念一想，還有可悲的，那就是最高王權也成為被追逐獵殺的對象，是的，這才是真正的“群雄逐鹿”。可悲的鹿，只是死于君王的致命一箭；而更可悲的是君王，他是死于群雄亂箭之下。
而今，于梅花鹿而言，被當作禮祭犧牲的時代過去了，被食肉寢皮的野蠻時代結束了，可以相信，這個藍色星球上，會有越來越多的桃紅嶺成為這群美麗善良生靈的幸福家園！
桃紅深處 鹿鳴呦呦。
最后，提醒一句，美麗的麗，漢語繁體本作“麗”，無需多言，這正是高聳犄角梅花鹿勃發(fā)英姿的文字象形仿真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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