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美的流言
■ 潘志鋒
我平生最敬有主見的人。人云亦云、鸚鵡學舌是假把式;獨抒機杼、妙思天成才是真功夫。假把式易見,真功夫難尋,不料在張愛玲的《流言》中,我又見識了一次真功夫。
張愛玲真是一個古靈精怪的狐媚子,蠱惑了不少人。賈平凹在《讀張愛玲》中就說,看到《流言》《張看》這樣的書名就有一種“劈面驚艷”之美,只有張愛玲才能這樣取名,也只有張愛玲才能取出這樣的書名。這實在不能算著恭維,平時沒怎么見賈平凹夸過人,起碼沒這樣夸過人,似乎是動了真感情。
也許不明就里的張迷會犯嘀咕,為什么她好生生地把自己的處子散文集取名為《流言》?難道是滿城風雨非要她出來寫本書辟謠不可?
其實不然。張愛玲雖一生謠言纏身,嫁予胡蘭成飽受爭議,一度她的文章被誣為“漢奸文學”。但她斷然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女子,會為了這樣不用去爭辯的事兒浪費筆墨。況且結集時,她和胡蘭成的緋聞還未起呢。
一個偶然的機會,我在她的紅學專著《紅樓夢魘》自序里看到了解釋:“以前《流言》是引一句英文——詩?Written on water (水上寫的字),是說它不持久,而又希望它像謠言傳得一樣快。我常疑心不知道人懂不懂,也從來沒問過人?!彼拇_猜到了,讀后當時我大有原來如此的酣暢淋漓之感,猶如魚鯁被疏通,快活得不得了。
“Written on water”是一種怎樣的心態(tài)?法國小說家瑪格麗特·杜拉斯在《情人》里不止一次說到過,安妮寶貝《告別薇安》與《蓮花》中也一再提及。這些都是我喜歡的作者,這些神秘的話語又偏偏讓我遇到,困惑不已——“寫在水上的字,一邊寫一邊消失”。大抵他們都只是為心靈而寫作的,不求著書立說以傳后世,但求得內(nèi)心的靜默與安寧。這是一種恬淡、超脫的境界。從她們潔凈無垢、超凡脫俗的文字就可以看出?!读餮浴愤@本“水上寫的字”終究沒有“一邊寫一邊消失”,而是留在千萬讀者的心坎里,字字都如珠玉,流灑一地。
也許讀者認識張愛玲是從她的小說開始的。小說集《傳奇》的確成就了一代傳奇?!冻料阈迹旱谝粻t香》《沉香屑:第二爐香》在當年孤島上海被炒得沸沸揚揚;《金鎖記》《紅玫瑰與白玫瑰》一直被稱為張愛玲的經(jīng)典之作;代表作《傾城之戀》《色·戒》更是被搬上了銀幕;連她生前不予發(fā)表的《同學少年都不賤》《小團圓》也在近年橫空出世?!皬垚哿釤帷备且怀备哌^一潮,頗有一副“說不盡的張愛玲”的意味。
但在“潮起潮落”的間隙,你是否發(fā)覺:一代文學天才竟是靠寫散文“發(fā)家”?
張愛玲的處女作是原載于1940年8月上?!段黠L》第48期的《天才夢》。當時她年僅20歲,就有不凡語,機警之句層出不窮?!吧且灰u華美的袍,爬滿了虱子”的蒼涼況味就出于此篇。所以,“哪怕她沒寫過一篇小說,她的散文也足以使她躋身二十世紀中國最優(yōu)秀的散文家之列”的評價就不是虛妄之語了。因為一部筆調(diào)瑰麗、文思雋逸的《流言》就是明證。
看張愛玲的小說有時覺得繁復瑣碎,介紹一個人物的衣飾料子就大半天,而且家庭人物關系枝枝蔓蔓,總也分不清楚。但張愛玲的散文比小說流暢,而且一句精妙的話能讓我盯上大半天,回味無窮。有些不僅透出慧黠,還大多有一股童趣在其中流轉(zhuǎn)。
例如,在《吃》里面說到“牛肉莊”的美食,她不無激動地寫道:“他們的茄子特別大,他們的洋蔥特別香,他們的豬特別地該殺。”連我也被她極富煽動性的語言勾起了饞蟲,激起了食欲。
再比如《錢》,她取笑她母親對錢的態(tài)度過于清高:“這種一塵不染的態(tài)度很引起我的反感,激我走到對面去。因此,一學會‘拜金主義’這個名詞,我就堅持我是拜金主義者?!?/span>
又如《天才夢》,說到自己除了一個天才夢和天才的乖僻缺點之后自嘲地嘆道:“世人原諒瓦格涅的疏狂,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?!薄@么可愛的女孩兒,又怎忍心責怪呢?
當然也有一些鄭重嚴肅的作品,頗有“喜論古今治亂”的意思了。如《詩與胡說》《談跳舞》《談畫》《談音樂》《論寫作》《中國人的宗教》等。論證嚴密、言辭切切,慷慨倜儻氣亦不讓須眉。
還有一些溫馨的文字,記述親友舊聞?!堆讬颜Z錄》《雙聲》是追憶畢生知己獏夢的;《姑姑語錄》則是笑談姑姑在生活中的小智慧;《我看蘇青》更是對另一位才女的心際對話與惺惺相惜。這些都讓我發(fā)覺了張愛玲性情溫婉處。她對身邊的人多半很關切、留心甚多,不然怎么連他們的只字片語都銘記在心,訴諸筆端呢?
其中最不忍卒讀的還是張愛玲一些數(shù)落亂世、感嘆身世的文字了。慶幸的是這樣的文字并不太多。僅僅《打人》《雨傘下》《弟弟》《愛》幾篇就讓我感嘆唏噓,對她更是心疼不已。
其實蒼涼的冷色調(diào)在《流言》里未成主流,反而在她以后的小說里泛濫成災了。她骨子里便是冷的吧?從最早的《天才夢》中可見端倪。
許多張愛玲的作品中都有她的一張玉照:高昂著頭,仰面向高處若有所思,一副倨傲的模樣;化著濃妝,并不沾染俗氣;穿著典雅華貴的旗袍;耳垂兩粒珠子也很引人注目。如她的《流言》般“劈面驚艷”。
借賈平凹《讀張愛玲》在結尾處的慨嘆,以表達“英雄所見略同”之意:“《西廂記》上說:不會相思,學會相思,就害相思;《西廂記》又說:好思量,不思量,怎不思量?嗨,與張愛玲同活在一個世上,也是幸運,有她的書讀,也就夠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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