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胡海松
在農(nóng)村,“六月天”三個字是熱天的代名詞,這個“六月”是指農(nóng)歷六月,是一年中最熱的時間。到了六月天,鄉(xiāng)下的小孩,尤其是男孩,就一條短褲在身,赤膊赤腳。因為不用上學,吃完早飯后,屋場上的小孩們就去陰涼的地方玩,一般是屋場上的巷子里。巷子里大多鋪了青石板,平時人來人往,石板磨得光溜溜的,小孩就直接坐在石板上,女孩拿出好看石子,來玩抓子的游戲,方言叫搲(音瓦)子;男孩在石板上用粉石畫一個西瓜棋或雞婆帶崽棋棋盤,隨手撿來小石頭當棋子,然后就開戰(zhàn)。棋走膩了,又去屋場旁邊的樹上捉金蟲或網(wǎng)知了,捉到了就去家里針線盆里拿來滾子線,系住它們的一只腳,然后牽著滾子線的一頭放飛,嬉笑地看著它們逃不脫自己的手掌而繞著圓弧不停地飛……整個六月天,孩子們就像脫韁的馬一樣盡情地玩。也有些小孩會幫著家里做點家務事。一些女孩玩了一會后,就去菜園里摘菜、洗菜??旖形鐣r,她們又提前把灶鍋里的潲水燒熱,等大人回家來煮飯時就可以直接舀去喂豬。
對大人們來說,六月天是一年中最苦最累的時候。天一亮就起床,去田畈里做事,一直做到天黑,再拖著一身疲累回家。我16歲從縣共大畢業(yè)后,回家種了幾年的田,這種“苦和累”的滋味,親身體驗過。
那時還是人民公社集體所有制,我們那里是種水稻。農(nóng)歷六月中旬,早稻谷要從田里收割上來,晚稻苗要插進水田中,因要趕季節(jié),兩樣農(nóng)事都要搶著做,因此稱之為“雙搶”?!半p搶”時,天才麻麻亮,生產(chǎn)小隊長就屋前屋后,吹響了上工的口哨聲,說是天熱,趁早晨涼快,能多做點事??谏诼曈袝r吹不醒我,還得父母敲響房門把我叫起床。田畈里的事有割谷、搭谷、扯秧、栽禾。割谷、扯秧是婦女的事,搭谷、栽禾是男人的事。其中最累的是搭谷,這是一種力氣活,雙手拤著一抱稻谷,要狠勁用力地在搭斗邊沿上摔打,直到把稻谷敲打干凈。四個人一只搭斗,相互配合,偷不了懶也耍不到奸。盡管熱,還不能穿短袖和淡色的衣服。因為有時下了雨,谷田里沒干透,稻子上會有泥巴。而且稻叢上的毛茸碰到皮膚會很癢,所以大家都是穿著深色厚舊的長褂長褲。可以想象得到,在高溫下那該是怎樣的一種苦境。
栽禾雖然比搭谷輕快一點,但也是整天一身汗水和泥水。尤其是到了中午,水田里的水被曬得滾燙,上曬下蒸,甚是難熬。這時,每個人心中都渴望著隊長能吹響回家吃中飯的口哨。隊長不干重活,平時都是扛著一把耙鋤,巡看禾田的水和隊里全體社員做事的情況。他又沒有手表,吹哨全憑感覺。也許是一種心理作用,越是渴望,似乎隊長越不吹響口哨。于是,就忍不住在心里埋怨著隊長沒有時間概念。
割谷也是一項苦活累活,一丘田一丘田的稻谷,需要婦女們彎著腰,一鐮刀一鐮刀地割倒。丘田吹不到風,每個人都揮汗如雨。有時,生產(chǎn)隊長還會在田埂上大聲地催著:“割快點!”婦女上工,有一專項優(yōu)待,即每天中午收工時會比男勞力提前半個小時。這是為了讓她們先回家燒火煮中飯。所以,在農(nóng)村里最苦最累的還是婦女。她們不僅與男人一樣要外出干農(nóng)活,還要操持家務。除去生養(yǎng)兒女不說,家里總有燒茶煮飯、洗衣補鞋、養(yǎng)豬養(yǎng)雞等做不完的繁雜事。過去有人說農(nóng)村的女人三十歲就像五十歲的老媽媽,其實是生活磨礪造成的。
“雙搶”時的夜晚,有時還會在吃過夜飯后,要上兩個多小時的夜工。此時,一般都是去秧田扯秧,以防第二早上的空水田沒秧栽。因為婦女早上要煮飯洗衣不出工。特別熱的時候,中午吃飯后,隊長會讓大家在家里多歇一下。這個時間被稱為歇午,也就是比平時多歇個把小時。歇午時,我會搬兩條長凳到屋后門口陰涼處,把它們拼在一塊,躺在上面睡覺。這是白天里最美好的時刻,但這個“美好時刻”有時會被突然降臨的暴風雨取消。酣睡中,如果被隊長一陣陣急促的口哨聲驚醒,那一定是風暴雨要來了。聽到這種口哨聲,男女勞力都要即刻去倉庫的曬谷坪上搶收正在曬的谷。即使是正在吃中飯,也要撂下飯碗跑出門去搶收。
六月天的夜晚,累了一天的人才可以歇口氣。吃過夜飯后,每家大門口,都會擺上一張竹床,旁邊的地上放著一條長長的用稻草扎成像辮子一樣的煙巴。煙巴燃著裊裊輕煙,驅趕著蚊子,小孩愜意地躺在竹床上面享受著清涼。大人們在家務事忙完后,也會搬個椅凳來門口坐著乘涼。最后出來乘涼的人一定是家中的主婦,因為她們是最后一個吃完飯、洗好鍋碗,最后一個洗澡的人。
農(nóng)村的房屋,窗子做得很小,又砌得很高,即使是有風,也難吹進房間里。那時沒有電扇,更不用說空調,驅熱只能用老蒲扇。六月鄉(xiāng)下蚊子多,床上都吊了厚厚的蚊帳,這蚊帳又是一道擋風的屏障。那時鄉(xiāng)下的小孩,身上都長著痱子,這都是睡覺熱出來的。有的人身上密密麻麻的一片。這些痱子奇癢難忍,天氣越熱越癢,皮膚都會被抓破。有些大人也長痱子,尤其是女人,因為大熱天她們也得整整齊齊地穿著長衣服。于是,怕熱的人就在門口搭鋪,整夜都睡在屋外。
那時的六月天,也有令我鐘情的靜恬。我家屋門前有一口大水塘,塘邊有柳樹,樹下搭了一排洗東西的跳板。中午,我從田畈里回家后,會去水塘邊樹蔭下的跳板上洗一洗,洗完后就在石板上靜坐一會,一邊享受著清涼,一邊把手浸在水里輕輕地拂動著,讓涼涼的水輕拂到手臂、腳背上。那一刻,身上的疲累一下消失散盡。到了夜晚,田野里響起青蛙“呱呱”叫聲。水塘的水面上,魚兒時不時地打起水花,螢火蟲在水塘面上不高處忽高忽低地紛飛著,幽靜深邃的夜空上布滿著點點繁星……這些看起來的平常景象,都能短暫地撫慰我們焦慮不安的心。
現(xiàn)在農(nóng)村里的種田人,不再單一地只種水稻這種莊稼了。即使種水稻,也改變了耕種方法,不但品種好,一季的產(chǎn)量比原來兩季還要高。種植是直接谷種下田,中間除了施肥不用再去勞作,直到最后稻谷熟了就用機器去田里收割回來,省掉了原來做秧田、下谷種、育秧、扯秧、插秧、耘禾等繁瑣的程序。“雙搶”已成為歷史,那種揮汗如雨、上曬下蒸、起早摸黑、櫛風沐雨的辛苦勞作,也只有親身經(jīng)歷過的人才會有回憶。
雖然那是一段艱苦的歲月,但回憶卻是溫馨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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