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張世勤
小? ?草
她只有性別,沒有姓名。這種人在史書中很常見,也說明了在歷史夾縫中生存著的無名無姓的人,才是多數(shù)。于我的讀史習慣,并非關(guān)注完大事件之后拔腿就走,而尤為喜歡歷史大事件中的小人物,往往他們的命運更能延發(fā)我的遐想,往往他們的故事,更令人唏噓動容。
公元前238年,張騫從長安動身的那一刻,遠在千里的她盡管全然不知,但其實她和他的命運糾結(jié)已經(jīng)開始了。司馬遷為什么不肯記錄下她的名字,原因不得而知。為了敘述的方便,我先臨時給她安上一個,比方說小草。畢竟她生活在一片大草原上,那么她理所應當是其中的一棵小草。
武帝時的漢王朝已經(jīng)很強大,但此時的匈奴也很強大,要想穿越被匈奴控制的西域諸個小國,聯(lián)絡最西端的大月氏,進行兩面夾擊,策略正確,只是實施起來難度之大,可想而知。這不,張騫一行剛進河西走廊,就被匈奴的騎兵抓了個正著。啥也別說了,押往王庭吧。軍臣單于問明情況后,譏笑道:“想得倒是夠美!我穿過漢區(qū)去聯(lián)絡南方越國,你覺得能行嗎?”
這時候,小草出場了。這算不得美人計,軍臣單于的意思不過是,我也不殺你,但你還是忘記你那所謂的外交使命,就安下心在這兒過日子吧。
身為俘虜,張騫沒有太多的選項,不安心也得假裝安心,沒辦法。當然對小草來說,她能擁有的選項可能比做俘虜?shù)膹堯q更少。一個女人,匈奴的強大與虛弱似乎跟她關(guān)系不大,強大了她也沒有自己的話語權(quán)和主宰權(quán),虛弱了更是。所以,兩個命不由己的人只能走到一起。
張騫按下使命,青青草原,大漠荒沙,生兒育女。這一晃就是十年,要說他這心臟也夠大,以至連看管他的人也認為他肯定早已被同化,了無異心,便懶得過多理他。這卻為他的逃跑創(chuàng)造了條件。
這天,他和他的隨從堂邑父收拾行裝,像每天正常外出打獵一樣做著準備。這個時候,其實只有小草知道,他們分別的時刻要真正到來了。她不想把事情挑明,是因為她還沒做好隨他而去的決定。更重要的是,他們相濡以沫十年,張騫也未向她挑明,說明他也并沒有就此帶她遠走的打算。她只默默給了他一個擁抱,仿佛是想把曾經(jīng)的十年留住,或是把曾經(jīng)的十年還給他。很快,剩下的就只有他們的背影。
既然好不容易逃出來,按說,他們應該往東跑才是。沒有!他們恰恰選擇了向西。也就是說,十年過去了,張騫揣在懷里的使命火把,依然在熊熊燃燒,將心空照得锃亮。使命在,干勁就在。不管戈壁,不管飛沙,不管風雪,他們過車師,越焉耆,溯塔里木河,穿疏勒,翻蔥嶺,至大宛,然后繼續(xù)一路向西,掠康居,走大夏,終抵大月氏??蓺v經(jīng)千難萬險的抵達,卻并不代表著成功,因為十多年過去,好不容易安頓下來的大月氏,已經(jīng)掌管了新的肥沃水土,已經(jīng)由游牧逐漸改向定居,此時已經(jīng)放棄了抗擊匈奴的打算。
落寞回返的張騫使團,放棄北道,改從南道,沿昆侖山一線向東,為的是能夠避開匈奴的勢力。卻沒想到,曾經(jīng)獨立的羌人地區(qū)早已淪為匈奴附庸。于是沒的說,他們只能再次成為匈奴人的俘虜。
然而,這個結(jié)果卻是小草萬萬沒有想到的。
以她對張騫的了解,他雖然時刻都想逃離,但真正逃離后,他是不會向東去的。但不管他是向東,還是向西,他們之間的緣分注定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了,他們怎么可能再有交集的機會和可能呢?當初分手時的那一抱,對她來說已經(jīng)是決絕。
但歷史就是這么詭譎,女人和張騫又見面了,又生活到了一起,仍然是青青草原,大漠荒沙。但很快,軍臣單于的死和匈奴內(nèi)部王位爭奪的亂,又給張騫的出逃騰出了空間。
這一次,女人沒有再選擇用一個簡單的擁抱草草了事,而是直接打起包裹,一言不發(fā),堅定地跟他們同行,她是決計要以一個女人的所有,給一個俘虜有尊嚴的回歸。他們一路往東,回到長安,這個東方男人終讓她見識到了一個與西域完全不一樣的天地。
也許,到達長安后,她才多少知道了一點張騫出使西域這件事的偉大。即便如此,如果有人敢于把她寫成是張騫完成使命的動力,她絕對是不會答應的。如果她真有要求的話,我相信她的要求或許并不高,她可能只想要一個名字。對在一個偉大事件中,付出了十三年青春、心血和愛情的女人來說,僅僅要一個名字,應該不算過分。但史書的門檻說低也低,說高也高,她作為一棵小草,真的是沒那么容易一步就能邁過的。對歷史來說,有時誰做了什么,這人叫什么名字,其實都已經(jīng)不重要。這本來也是人生的一種悲涼,看開了就好。
不過,說到此,我以為我賦她小草之名,也是極為不合適的。依她而論,她可以叫草原,可以叫風沙,可以叫大漠,而唯獨不能叫小草。
我以為她絕對是高大的,甚至長得挺美!
那個月色濃濃的夜晚
韓信執(zhí)韁在前,蕭何策馬于后。兩人最初相隔不過一個黃昏的距離,相隔著一場談話,相隔著兩個王朝的狹窄縫隙。但最后完全縮完這段距離,卻差不多用了三天。
在留壩地界,蕭何若再晚一會兒,韓信就要踏上那座樊河橋了。過了橋,他的人生就是另一番景致,歷史也會重新翻開另一頁。
兵荒和馬亂與月色的濃淡無關(guān)。這夜的月亮堪稱天下第一月,若非,也不可能在史書中灑下永久的月光。
那夜的月色的確很美,絲毫未受到紛飛戰(zhàn)火的驚擾。月亮圓圓的,清清亮亮,不染半點塵埃,桂樹的輪廓依然清晰,玉兔的形象若隱若現(xiàn),甚至桂花酒的香味也在空中飄散。
天上一輪明月,地上一片清輝。
若不是韓信舉頭望天,遲疑了那么一會兒,蕭何若想追上恐怕還得延遲一些時間。
韓信在聽到身后那一陣緊似一陣的馬蹄聲迫近時,他并未想到會是蕭何。他本以為與己無關(guān),甚至同他一樣,也是一個正在逃離漢營的人。
兩人下馬,在寒溪邊坐下來,展開了一場關(guān)于時局的對話。
并非蕭何的出口成章、胸有成竹和風云推演,讓韓信動了心,而是此時的韓信確無明確可去的地方。一番大丈夫的豪情正在空中游蕩。
一開始的劉邦與項羽一樣,都不看好韓信,但劉邦后來承認:“夫運籌策帷帳之中,決勝于千里之外,吾不如子房;鎮(zhèn)國家,撫百姓,給饋餉,不絕糧道,吾不如蕭何;連百萬之軍,戰(zhàn)必勝,攻必取,吾不如韓信?!钡@并不代表劉邦會對他一直信任下去。
他可以明修去褒斜的棧道,暗中奔襲陳倉,從臨晉關(guān)集結(jié)船只,然后從夏陽渡順利過河,在制造出正面抗楚的假象后,卻秘密沿平陽北上。陳倉之戰(zhàn),安邑之戰(zhàn),京索之戰(zhàn),滅代之戰(zhàn),破齊之戰(zhàn),他用同一個方子拿了五味藥,治好了劉邦的心病。但所謂的戰(zhàn)神,那只可能是戰(zhàn)場上是戰(zhàn)神,如今太平的宮廷里,早已鶯歌燕舞,他刀槍劍戟的英武已經(jīng)成為不和諧音。
這也就是為什么許多年以后,面對呂后對他行刑的時候,他會突然想起公元前206年,蕭何去追他的那個月色濃濃的夜晚。此時,蕭何就在身邊,看不出他是心安理得,還是有苦難言。想當時,他們是激情澎湃過的,且在他們一同激情澎湃時,身邊的寒溪悄悄夜?jié)q,把他們,確切說是把他成功阻在了鳳凰山下,寒溪岸邊,樊河橋頭。
此刻,宮廷里滿堂燈火,不見月光?,F(xiàn)在再去回想公元前206年那晚滿地的月光,已不再溫馨,反倒感覺出了幾分讖語般的冷清,連那條叫寒溪的大河也帶上了涼意。
在寒溪邊的小棋局上,他和蕭何可以說都是棋手,但放眼到楚河漢界這盤大棋局上,他們又理所當然地回歸到棋子的本色。
漢宮的這一夜,燈火通明,刀光血影。
同時,這一夜,無月無星,大地靜寂。
張世勤,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會員,山東省文學期刊社原社長、總編輯、《時代文學》主編,山東省報告文學學會常務副會長。作品見《收獲》《人民文學》等知名文學期刊,《新華文摘》《小說選刊》《小說月報》《中篇小說選刊》《散文選刊》《散文海外版》《海外文摘》《詩選刊》《小品文選刊》等多次選載,或入選年度選本。散文隨筆在《人民日報》《光明日報》《文藝報》等全國近百家報刊發(fā)表,獲泰山文學獎、劉勰散文獎、“五個一”工程獎等獎項。著有長篇小說《愛若微火》,作品集《牛背山情話》《古典的骨》《龍年筆記》《舊時光》《落葉飛花》《心雨》《張世勤文集》等多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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