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王家華
薄暮秋暝,山間夕照,連綿的峰巒籠罩在金色的余暉之中。一個中等身材、年過六旬的大爺頭戴馬虎帽,上穿黑夾襖,下穿黑馬褲,腰束粗布帶,腳蹬解放鞋,精神抖擻,步履穩(wěn)健,迎著滿天的霞光,正大步流星地向村后山腳下的菜地走去。他手里拿著一把短柄的斧錘,肩頭上背著一張自制的竹弓。那是一種捕獵的器具,竹片的一端系有一根打著活結(jié)的麻繩,麻繩的活口套在竹管上端的活動機關(guān)上,機關(guān)口內(nèi)放上特制的誘餌。貪吃的野獸聞到香噴噴的誘餌時,總喜歡用前爪試探性地撥弄幾下。殊不知一旦觸動機關(guān),竹弓便會瞬間彈起,麻繩一頭的活套則將野獸的前爪牢牢鎖定。野獸越掙扎,繩索便套得越緊。等到野獸筋疲力盡,便可束手就擒。
每年的夏秋之季,每當果蔬成熟的時節(jié),山林里的野獸便十分活躍。它們白天躲在洞穴里養(yǎng)精蓄銳,夜幕降臨時便趁著夜色傾巢出動,肆意踐踏農(nóng)田里的莊稼。村民們苦不堪言,唯有祖父默不作聲,暗自琢磨專心研制,終于發(fā)明了這套竹制的捕獵工具。
來到山腳下,祖父在一塊紅薯地前停了下來。通過觀察,祖父知道,這是一群豬獾的腳印。根據(jù)動物的腳印,祖父能判定野獸的種類和體重大小。祖父用斧錘在地頭釘下木樁,安裝并固定好竹弓,用枯草和落葉小心翼翼地蓋上人留下的足印,只等次日凌晨來抓獲獵物。
每次捕獲獵物后,第二天祖父便起得特別早。他熟練地剝下野獸的皮毛,用竹枝撐開,掛在屋檐下晾吹。風干的獸皮掛滿了小小的柴房,等待著年關(guān)前北方的皮草販子來上門收購,祖父戲說這是“堤內(nèi)損失堤外補”。每年捕獲的獸類有很多,野兔野貓、豬獾豪豬、獐子麂子等,其中,狐貍和黃鼠狼的皮毛最貴。而最難捕捉的要數(shù)“拼命三郎”野豬了,但野豬的皮毛并不值錢。這些去皮的獸肉用來紅燒、炒辣椒或是燉蘿卜都是一道美味佳肴。那時,我家屋子里時常彌漫著濃郁的鮮香。祖父每次大聲吆喝:“大家快來吃野味嘍!”不一會兒,隔壁左右的鄰居便端著飯碗循聲而來。他們一邊津津有味地品嘗著美食,一邊對祖父的捕獵技術(shù)贊不絕口。
吃完飯后,祖父都要坐在一旁抽上幾口老煙。抽完煙后,還不忘擦拭一下煙嘴,裝上一袋煙絲,連同點燃的卷紙一起雙手遞給喜愛抽煙的鄰居。抽煙是祖父唯一的嗜好,每年祖父都要在田間地頭種上一些煙草,收割后倒掛在墻壁上晾曬。待煙葉自然風干后,祖父就會取下,灑上少許香油,拿著水杯,從嘴里噴出水霧。將這些煙葉壓縮后,刨制成絲,祖父再用舊報紙將它們包裝成長方形磚塊樣的小紙盒。祖父制作的煙絲質(zhì)地纖細,色澤橙黃,香氣撲鼻,口感柔和,回味綿長,除留下一部分自用外,其余的便作為禮品送給鄰里親友。祖父的黃煙筒圓滑錚亮,核舟似的煙斗包裹著一層金黃色的銅片,像月牙兒一樣微微翹起,煙斗圓錐形頂部鑲嵌著一個小圓珠似的黃銅裝飾帽,精致而美觀。筆直的煙桿在漫長的歲月里漸漸地由青黃變成棕栗色,上面吊著一個藍色小布袋,袋子里裝有一對摩擦起火的片狀火鐮石。這個煙斗是祖父的最愛,即使出門,也不忘別在腰間隨身攜帶。風風雨雨中,它陪伴了祖父大半輩子。
祖父是一個心地善良、勤勞能干的普通農(nóng)民。他個子瘦小但精神矍鑠,心靈手巧卻沉默寡言,為人和善可性格耿直,走起路來常喜歡反背雙手。小時候,我聽祖母說,祖父曾資助一個姓潘的老鄉(xiāng)去日本留學(xué)。老鄉(xiāng)在抗戰(zhàn)后回國,卻做了日軍的翻譯。有一次,一位浩山兆吉溝根據(jù)地的游擊隊員在沿江一帶偵察敵情時被日軍發(fā)現(xiàn)。緊要關(guān)頭時,這個戰(zhàn)士跑進了一座村莊躲了起來。此時,有兩個村民正在村頭的田間勞作。日本兵不問青紅皂白,強行把這兩個村民當作嫌疑人抓到了日軍指揮部,準備將他們處決。祖父知道后,心急如焚地連夜趕到潘家,讓潘某想法子救出這兩個無辜的村民。祖父的善良感動了姓潘的翻譯。第二天,兩個村民便被釋放了。后來,這位戰(zhàn)士和連隊的領(lǐng)導(dǎo)曾暗中看望被抓的村民,并慰問祖父,稱贊祖父為保護村民做出了貢獻。
日軍攻占彭澤不久,便在幾個重要關(guān)口設(shè)防把守。在馬當鎮(zhèn)湖西村帽子山通往長江邊的三岔路口,中國守軍曾建造了一座低矮的圓形碉堡,朝著路口的三面分別開有三個扁窄的扇形洞口,用來觀察和抵御日寇的進攻。1938年,彭澤被日軍占領(lǐng)后,十幾個日軍在碉堡里架起了三挺機關(guān)槍,用以對付抗日軍民。
一個秋天的午后,一架飛機從低空飛來,準備給這里的日軍空投軍用物資。父親和幾個十來歲的同齡孩子看見飛機便覺得好奇,興奮地跟在超低飛行的日機后面叫喊著。他們遠遠地看見從飛機上掉下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,還未等他們跑到跟前,便聽見“轟隆”一聲巨響,一枚炸彈在他們眼前落地開花。隨著一團耀眼的火光,巨大的氣浪把他們掀翻在地。孩子們嚇得魂不附體,哭喊著跑回村里。此時,祖父正在離碉堡不遠的地頭焚燒火糞,目睹此種情景,他憤怒得咬牙切齒。看見所有的日本兵都搬運著從飛機上投下的包裹鉆進了碉堡后,祖父計上心來。他悄悄地把一捆柴草放在碉堡旁邊的荒草間,迅速點燃了火種。一瞬間火光沖天,日軍嚇得嗷嗷直叫,一個個從碉堡里躥了出來。看見還未跑遠的祖父,他們猛地回過神來,一邊嘴里“八格牙路”地叫著,一邊拿著刀槍圍追了過來。祖父難以脫身,最后落入了敵手。
兩個日本兵將祖父押送到指揮部。看到前方不遠處有一片茂密的叢林,祖父心想,跑也是死,不跑更是死。于是,他邊走邊用手撩起土布長袍的前擺,扎進褲腰帶內(nèi),然后對兩個日本兵比畫:“我要撒尿!”日本兵指了指路邊的水溝,祖父趁他們不注意,一個箭步縱身躍過水溝,撒腿朝著前面的雜草深林中飛奔而去。還沒等日本兵反應(yīng)過來,便迅速鉆進了一蓬荊棘叢中蜷縮起來。待兩個日本兵回了神,哪里還看得到祖父的蹤影。他們胡亂放了幾槍后,便折身而返。祖父在原地不敢動彈,直到夜幕降臨才摸黑回了家。全家人聽說祖父的遭遇后都嚇出一身冷汗。
新中國成立后,祖父靠種地為生。他時常捕一些危害莊稼的野獸補貼家用,日子倒也過得安穩(wěn)??商煊胁粶y風云,人有旦夕禍福,20世紀70年代,祖父被人陷害,列入“黑五類”名單,成為批斗游行的打擊對象,含冤而去,終年73歲。
周刊郵箱:jjrbcjzk@163.com
主編熱線:13507060696
本原創(chuàng)內(nèi)容版權(quán)歸掌中九江(16691.cn)所有,未經(jīng)書面授權(quán)謝絕轉(zhuǎn)載。
編輯:王嘉琪
責編:鐘千惠
審核:朱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