獨特視角下的絕世美景
——也說張岱的《湖心亭看雪》
■ 邱益蓮
王國維在《人間詞話》里說:“有境界,則自成高格?!?而境又分為“有我之境,無我之境”。“無我之境,以物觀物,故不知何者為我,何者為物……寫有我之境者為多。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,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?!睆堘穼懞耐ど峡囱?,將無我之境與有我之境渾然一體,營造了一幅世間絕美的圖畫。
按常理,看雪自然應(yīng)該是從視覺寫起。岑參在大雪紛飛的時候送別朋友,想到朋友終于得到升遷的機(jī)會,能從邊地返回京城,既為朋友開心,也充滿著艷羨,更是對自己離開這奇寒之地的一種美好期盼。因為有著盛唐文人的自信,他堅信下一個就輪到自己回京升遷,于是,他的視覺里的雪花,是“忽如一夜春風(fēng)來,千樹萬樹桃花開”,飛雪之后就是姹紫嫣紅的春天。可張岱卻隨性揮灑,越過常規(guī),偏從聽覺著筆:“湖中人鳥聲俱絕”?!叭锁B聲俱絕”,是指人與鳥的聲音全絕跡了。為何絕跡?作者是從側(cè)面來回應(yīng)“大雪三日”的雪之大,大到鳥不敢飛,人不敢走,營造了一個千里冰封、萬籟俱寂的空曠蒼茫無我之境。用聽覺來側(cè)面寫雪后滿世界的空寂遼闊,這手法當(dāng)然不是張岱首創(chuàng),唐人柳宗元獨立雪后寒江,他就通過寫視覺“千山鳥飛絕,萬徑人蹤滅”來側(cè)面烘托雪大,營造了一種凄寒無邊的境界,讓人感到“前不見古人,后不見來者”的孤獨。同樣是白茫茫的世界,張岱因當(dāng)時為富貴公子,他看雪是為了尋找山水之樂,這種空曠給他的是內(nèi)心的寧靜。而柳宗元筆下的空茫,恰恰是他改革失敗后看不到出口的一種絕望。
更定時分出發(fā),有說更定是天將曉,也有說是剛?cè)胍?,作者選擇這么一個避開人流的時間去看雪,駕一葉扁舟漂浮在白雪茫茫的大湖之上,只見湖中的霧氣凝結(jié)成晶瑩剔透的冰花,“天”“云”“山”“水”上下一體,天地之間只有一個白茫茫的、渾然一體的世界。因為有了世界的闊大,自然就有舟的渺小,人的渺小,物的渺小。置身在無邊無際、天地一體的白茫茫之境,遠(yuǎn)處的長堤隱約只是白色畫面上一道灰黑的痕跡,湖心亭只是一個小點,湖上小舟像一片草芥,舟中的人更是微小到一粒一粒,就像粟米。湖上長影,遠(yuǎn)處湖堤,湖心亭子,張岱是可以從船上觀察得到的。但是,作者身在舟中,無法識其真面目。于是,作者采取分身法,充分發(fā)揮想象力,從遠(yuǎn)處對小舟和人在大雪覆蓋的湖面的形象進(jìn)行全方位臆測,想象出滄海與一粟的反差效果。張岱就像一位丹青妙手,在空蒙的背景上,幾筆勾勒出一幅濃淡相宜、遠(yuǎn)近搭配、動靜結(jié)合的山水圖畫,給人一種纖塵不染、與世隔絕的純凈素雅之美。這樣的美景,讓人望峰息心,窺谷忘反。
如果說,湖上看雪是一絕,那么登上亭子,遇到的人事,又是一大奇,作者自自然然由無我之境轉(zhuǎn)為有我之境?!坝袃扇虽仛謱ψ?,一童子燒酒爐正沸?!睅拙浜唵蔚墓串嫞憬o人留下極大的想象空間。兩人鋪氈對坐,想必是意趣相投的朋友在促膝而談。一童子在煮酒,酒正燒滾沸騰。人物的靜,與酒爐的動,構(gòu)成一幅安詳怡然的畫面。而這畫面又鑲嵌在亭子里,整個亭子又鑲嵌在白雪皚皚的湖心世界,這種景與人相映成趣的寧靜畫面,不正是作者追求的安閑之趣嗎?
《核舟記》里有個畫面,“舟尾橫臥一楫。楫左右舟子各一人。居右者椎髻仰面,左手倚一衡木,右手攀右趾,若嘯呼狀。居左者右手執(zhí)蒲葵扇,左手撫爐,爐上有壺,其人視端容寂,若聽茶聲然。”這是記明奇巧人王叔遠(yuǎn)在徑寸核桃上雕刻蘇東坡、黃庭堅、佛印三位好朋友的生活情狀的事,但整個畫面卻是以明代文人的生活雅趣為參照的。在表達(dá)方式與畫面質(zhì)感上,《核舟記》里這幅畫面與上文寫亭中人物的畫面是高度契合的,都是以一望無際的江湖水面為背景,足見明代文人雅士的情趣是很有相通之處的。
避開人聲鼎沸的時段登亭,本為圖個清靜,哪知湖上更有早行人。此時,作者應(yīng)該有感觸,有表情,深感意外。可是作者卻不寫自己的感受,用飛來之筆,從對方入手,反客為主,用“見余,大喜”四字來寫對方的反應(yīng),在冷靜中平添波瀾。
大雪三天,人鳥絕跡,在這樣一個天寒地凍的時候獨往湖心亭看雪,一個“獨”字,寫盡作者獨抱冰雪之操和孤高自賞的隱幽之趣,更是透出“噫,微斯人,吾誰與歸”的人生孤獨??墒?,登上湖心亭,那里早有人在,無意間發(fā)現(xiàn)竟有人和自己有不謀而合的想法。偶遇知音的興奮,又何止是對方,作者其實也是萬分欣喜的??勺髡咂珜ψ约翰恢胱郑且砸粋€旁觀者的角色來看待對方的行色舉止。所以,當(dāng)對方驚呼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”時,其實也是作者內(nèi)心的驚嘆?!袄嗤嫛?,一個“拉”字,不僅寫出了對方的熱情,更寫出了酒逢知己,惺惺相惜的深情。這場景,很有杜氏“肯與鄰翁相對飲,隔籬呼取盡余杯”的豪俠之氣。
酒逢知己自是千杯嫌少,“強(qiáng)飲三大白”,一個“強(qiáng)”字,不僅寫出了作者因意外遇見同道之人的興奮,超越平時酒量的豪飲,也透出了作者內(nèi)心深處的孤傲。常人相遇,一般先問彼此姓名??勺髡吆秃耐ど蟽扇讼嘤?,不落俗套,見面只是喝酒,大有知己不問出處之勢。臨別,問取對方姓氏,才知是金陵人氏,客居于此??此剖情e來之筆,卻體現(xiàn)了作者筆法的搖曳多姿,并隱藏深意:這二人從金陵客居于此,又哪是尋常之輩?在人鳥聲俱絕之際早早登上湖心亭的客人,其實是隱逸于此的高蹈之士。
明代文人高士的雅與俗,癡與慧,在天地漠然的無人之境與有人之境中渾然一體,被作者寥寥幾筆就刻畫得淋漓盡致,最后以舟子的喃喃自語作結(jié),“莫說相公癡,更有癡似相公者!”這舟子,是深深理解作者的人,他就像《赤壁賦》中那個吹洞簫的客。本文的舟子,恐怕就是作者的另一個角色,在替作者完成世俗的觀察。在欣賞完這幅絕美的圖畫時,不得不驚嘆作者布局、構(gòu)思、運筆之奇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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編輯:吳晨
責(zé)編:肖文翔
審核:楊春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