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的老棉襖
■ 曹花榮
鄱陽湖畔的陪湖山下坐落著一個名為汪家?guī)X的小村莊。此地山環(huán)水抱,風(fēng)光旖旎,是遠(yuǎn)近聞名的魚米之鄉(xiāng)。40余戶人家在此聚居,涵蓋11個姓氏。新中國成立前,這里的村民們主要以種地和捕魚維持生計。我的父母在此養(yǎng)育了五子二女,家族開枝散葉,如今已發(fā)展為五世同堂的大家庭。子孫中曾有11人投身軍旅,保家衛(wèi)國,黨員多達(dá)16人。我的母親已是百歲高齡,父親離開我們已有53年之久,可母親始終保存著父親的遺物——一件老棉襖。它蘊含著母親對父親的深情與思念,對兒孫們的無言教導(dǎo)。
母親出生于民國十四年(1925年),她的生母身體孱弱,在她僅四個月大時,便將她送給姨娘家做童養(yǎng)媳。母親未滿兩歲,生母便撒手人寰。8歲時,養(yǎng)母也與世長辭。次年,奶奶也離她而去。16歲那年,母親與表哥成婚,可表哥很快被侵華日軍抓去做勞工。母親只好與既是養(yǎng)父又是公公的人在家勞作。未及兩個月,表哥偷跑回家。一天深夜,國民黨官兵突然闖入家中,母親的表哥奮起反抗,竟被官兵不分青紅皂白地槍殺于家門口。母親和養(yǎng)父被綁至國民黨駐地,養(yǎng)父當(dāng)天便遭槍殺。所幸母親的生父在國民黨軍中,得知消息后想盡辦法救下了母親。后來方知,國民黨為掩蓋其不抵抗的罪行,竟將被日軍抓去做勞工的人當(dāng)作漢奸殺害。
在母親的養(yǎng)父和丈夫被國民黨殘害一年后,母親的生父因堅決抗日,被日軍抓獲,裝入麻袋從石鐘山扔進(jìn)了鄱陽湖。那里水深且與長江交匯,17歲的母親,既無錢又無人幫忙,只能一個人趴在水邊哭得天昏地暗。日軍侵華期間,強占了母親的住房,拆除隔墻、門窗,在后墻鑿了幾個洞,將房子改成馬廄。撤離時,日軍還縱火焚燒,幸好大火后來自行熄滅了。1962年,這個被大火侵蝕過的房子再也不堪重負(fù),即將坍塌。我的父親在重修時,特意保留了一根被日軍放火燒過的立柱以及后墻上的洞,用以警示子孫,勿忘日本人在中國犯下的滔天罪行。
當(dāng)時,母親在所有親人慘遭迫害后,獨自在戰(zhàn)亂紛飛的年代里恐懼又孤獨地生活著。整整三年,她過著食不果腹、冬天無棉衣御寒的日子。此時,我父親出現(xiàn)了。我的父親命運同樣凄慘。他幾歲時父母雙亡,只能以討飯為生,兩歲的弟弟被活活餓死。8歲時,我的父親討飯至曹家畈,被人收留做放牛娃。成年后,主人將他介紹到汪家?guī)X的親戚家做長工。也正是在此,他與19歲的母親結(jié)下緣分?!笆晷薜猛桑倌晷薜霉舱砻??!眱蓚€苦命之人走到一起。即便家徒四壁,他們依舊相互扶助,惺惺相惜。
父母親實際生育有六子二女?;楹笠荒?,他們的大女兒降臨??韶氋v夫妻百事哀,母親臨產(chǎn)前,父親患上了嚴(yán)重的天花。此時家里一貧如洗,根本拿不出錢醫(yī)治,一時間,父親病入膏肓。母親分娩時自行接生,還要照料病重的父親。大女兒在出生20天便不幸夭折,母親心力交瘁,欲哭無淚。好在父親的病情逐漸好轉(zhuǎn)。1946年,大兒子出生。1949 年,二兒子出生,從此一個兒子接一個兒子出生。1963 年,六兒子在幾個月大時不慎摔傷夭折。失去小兒子時,母親悲痛萬分。旁人勸母親:“你現(xiàn)在沒有女兒,抱養(yǎng)個女兒吧?!备赣H應(yīng)允,母親思量后也點頭同意。于是,我在不滿一歲時被抱進(jìn)這個家。我剛來,便吃著母親的奶,直至母親懷有妹妹才斷奶。父母待我視如己出,妹妹出生后,我也從未感覺自己被父母冷落。父親常說我有福,他想要女兒,我就帶來了妹妹。生我的父母想要兒子,就生了弟弟。
父親對孩子們的管教張弛有度。他告訴大家,長幼有序,八仙桌上孩子們不能入座??腿藖砹?,為示尊重,沒有成年的孩子只能在灶臺邊吃飯,絕不能去廳堂上桌夾菜吃。但父親又極其疼愛孩子們,他手藝精湛,會做麻花、油條,哪怕家里糧食再不夠吃,每年小麥?zhǔn)崭顣r,父親都會做一次麻花、油條,讓孩子們吃個夠。那時生活艱辛,一年能吃上一兩次肉已屬不易。每次吃肉,母親會做成肉丸子湯。為讓孩子們多吃些,父母僅喝口湯。每年秋天,家里會殺一只完成任務(wù)的公雞。此時,父親便帶著我去挖滋陰的藥材燉公雞,全家人美餐一頓。偶爾晚飯后,父親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,就著煤油燈的微弱光亮,給我們講故事、講笑話??粗胰碎_懷大笑,父親也一起大笑。父親為了鍛煉我們的膽量,有時候會講鬼故事。我膽量最小,每次都恨不能鉆進(jìn)母親身體里去。那時雖然家貧,但有滿滿的幸福感。
父親懂得用植物染布,家里孩子多且貧困,白布價格便宜,他便將白布衣服染成土黃色或灰色給哥哥們穿。他還會用桑蠶繭抽絲,喜愛種植中藥材,也常帶我去野外挖中草藥。父親是西山郭家人,對中草藥的辨識能力無師自通,會跌打推拿。村里有人割傷出血、扭傷,都會來找父親,他總是熱心相助。父親每年都要去別地為生產(chǎn)隊收款。為不耽誤時間,他總是連夜趕回。每當(dāng)此時,他總會腰系蘿卜巾。夜間獨自行走在湖水邊時,難免遭遇搶劫。父親毫不畏懼,解下腰間蘿卜巾,放入水中打濕。每當(dāng)搶劫的人看到,都嚇得撒腿就跑。父親擔(dān)任過小隊長、大隊治安主任,可他從未整治過任何人,不論對方是何階級成分,都予以尊重,因而他人也尊重父親,口碑極佳。
母親性格溫和善良且包容,歷經(jīng)命運的磨煉,母親活得通透,從不與人爭吵、論長短、說是非。對孩子,她一視同仁,說:“媳婦嫁到我家就是我家人,疼兒子必須先看重媳婦。”當(dāng)兒子媳婦產(chǎn)生矛盾時,她總是勸兒子說:“人家給你生兒育女,不要命地做事,吃盡了苦,你為何不記人家的好,讓讓人家?”正因母親擁有寬厚的胸懷,才使這個百人的大家庭能夠和睦共處。我們總說,母親能夠長命百歲,除了作息規(guī)律,兒孫孝順,更得益于她的不愛計較,心態(tài)平和,生活中盡量不給兒孫添麻煩。
父母一起養(yǎng)育我們的時光,是我們小時候最幸福的時候。父親在世時和母親配合默契,一大家子人,母親一個人操持家務(wù),根本忙不過來,父親就常幫我和妹妹梳頭扎辮子、縫補衣服。我尚年幼時,父母就教我掃地、縫鞋墊,做些力所能及之事,還教導(dǎo)我們,“女孩子要愛干凈?!?/p>
新中國成立后,父親響應(yīng)政府號召,積極投身于地方建設(shè),被評為縣勞動模范。1970年初,父親應(yīng)公社號召帶隊前去修建柘林水庫大壩。當(dāng)時條件艱苦,全憑人力肩挑背扛。父親一去便是兩年,至1971年底歸來時,已是滿身病痛,沒幾日便出現(xiàn)拉黑血的癥狀。嚴(yán)重時,他甚至無法起身。我們抬著父親前往縣醫(yī)院檢查,竟是胃癌晚期。1972年正月十二日清晨,父親病逝,從送院到離世僅42天。那年,他52歲,母親47歲。
突如其來的變故再次給命運多舛的母親沉重的打擊。那時,除大哥已婚生子,其余孩子大多尚未成年,我9歲,妹妹才5歲。我清楚地記得,五個哥哥用躺椅抬著父親,沿著鄱陽湖邊被水浪沖刷的石子路艱難前往縣城。那時四哥、五哥尚未成年,卻也咬牙堅持幫忙。因父親的病回天乏術(shù),醫(yī)院要求家屬年前將人接回家。臘月二十九那天,下著鵝毛大雪,地上的積雪沒過膝蓋,哥哥們滑倒又爬起,就這樣深一腳、淺一腳,跌跌撞撞地將父親抬回家過年。本該歡天喜地的新年,我們家卻沉浸在悲傷之中。那年冬天至正月十一,不是陰天就是大雪紛飛,正月十二日父親一早離世,隨后陽光普照,仿佛老天也在憐憫命苦的父親,讓我們能順利地操辦喪事。
父親病逝后,悲痛欲絕的母親一病不起,痛哭許久。我和妹妹每日淚流滿面,如無助的小雞般守在母親身旁,唯恐再失去母親。好在母親最終堅強起來,含辛茹苦地將我們拉扯大。父親去世的那年冬天,母親拿出父親的棉襖告訴我們:“這是我在你們父親病重時趕做的新棉襖,他一生中沒過一天好日子。我們家孩子多,勞動力少,一直是超支戶,年底結(jié)算工分時,你們的父親都是坐在門旮旯里不吱聲。父親治病及辦喪事又借了不少錢,不知道哪年能還清這些外債。父親不在了,我掙不到更多的錢,你們長大后成家只能靠自己努力了。這件棉襖是你父親生前穿過唯一的一件像樣的衣服,現(xiàn)在給老三穿,你要愛惜著穿?!比绱┻^后傳四哥,四哥傳五哥,五哥傳我,我傳妹妹,這件棉襖就像接力棒一樣,在兒女們身上輪轉(zhuǎn),陪伴大家度過一個又一個寒冬,直至布料完全失去了原有的黑色,泛起了白光,母親才將棉襖收藏起來。
父親雖然去世多年,但他與母親的勇敢、堅毅與善良如同那件老棉被一般,化作無字的家訓(xùn),在家族中世代流傳。母親百歲壽辰時,一把椅子上坐著母親,另一把椅子上放著父親的老棉襖,一百余名兒孫如眾星捧月般圍繞在母親身旁,一邊為母親祝壽,一邊暢想家族的美好未來。若父親在天堂看到這一切,我堅信他定會倍感欣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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