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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人與葉子的纏綿

■ 曹淑華

坐在我面前的她，黑色的長發(fā)隨意在腦后挽了一個松松的髻，額前幾綹細(xì)碎劉海，一身復(fù)古的裝扮，豎領(lǐng)上的盤扣，亞麻素色長裙，卻襯得一張臉分外明艷。

不禁在心里嘆了一聲：真是位風(fēng)情萬種的老板娘。

“我與茶葉打了二十多年的交道。這輩子，除了這片葉子，我也想不出自己還會干點(diǎn)別的什么?！彼嬃艘豢诓?，緩緩說道。

我一驚：與一片葉子打一輩子交道，而她，分明才三十多歲的模樣。

其間，又有著怎樣的故事？

一

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上午，剛剛中專畢業(yè)的她便和母親一起風(fēng)塵仆仆地來到一座小縣城。

從踏上這片土地的那一刻，她就知道會喜歡這兒，并把這兒當(dāng)成自己的家。

在把一切安頓好之后，她卻犯了愁：今后，以什么為生呢？在此之前，除了在學(xué)校里學(xué)的一點(diǎn)粗淺的茶知識，假期在城市的茶樓里打過工之外，若塵對如何經(jīng)營一家茶樓其實(shí)一無所知。

只是，從第一天接觸到茶，她便喜歡上了它。幾片神奇的葉子，經(jīng)過滾水的沖泡，瞬間在水里舒展開來，飲一口，清新提神，入口綿甜。

她想，若是能與茶相伴，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吧。要不，就開家茶樓吧。

多年后，她回想起當(dāng)年開茶樓的沖動，笑著說：“很多事情，如果考慮得太多，便辦不成了?！倍遥聦?shí)證明，她的茶樓經(jīng)營得非常不錯。

她籌措到了開茶樓的兩萬元啟動資金，第一間茶樓便正式開張了。她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茶樓里。她清楚地知道，對于茶樓來說，茶的品質(zhì)才是最重要的，她要嚴(yán)選把關(guān)。每年的清明、谷雨，連續(xù)幾個月她都在外地奔波，一座座山頭、一片片茶園，她親自去看去挑。

在她看來，茶是很嬌氣的，環(huán)境、溫度、氣候都要到位，每片山頭出產(chǎn)的茶葉都會不同，種種條件都適宜才能產(chǎn)出高品質(zhì)的茶。茶也是識人的，你不去跟它交朋友，不去主動認(rèn)識它、了解它，它也會欺騙你。開茶樓的人如果不懂這些，又怎么會泡出一杯好茶？

她記得，有一次去茶園挑茶走錯了路，她一個女孩子在大山里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，到處是連綿起伏蒼蒼郁郁的大山，山勢并不高，可植被蒼翠，滿山的樹木碧綠皆如新漆。

手機(jī)信號時斷時續(xù)，她無法找到那片茶園，看見有人的地方怕，看不見人的地方更怕，心里只有一個期盼：趕快離開這兒，以后再也不來這種鬼地方看茶了。

車子拐過一道山梁，她看到前面出現(xiàn)大片大片整整齊齊的茶園。那一刻，她的眼淚有些抑制不住了。那漫山遍野的茶樹上的嶄新的葉子啊，在看到它們的那一刻，這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。

這時，她才注意到，這里多么美啊，天地間仿佛就是一枚青翠的綠茶，青山是茶杯，清風(fēng)是水，層疊的茶園便是茶葉。

她想，或許，上天早已注定她就是茶人啊。

二

20世紀(jì)90年代的人們還記得，那間小茶樓，如同沸騰人間的一片綠葉，嫻靜地立于鬧市。茶樓里穿著統(tǒng)一服裝的服務(wù)員，悄悄地穿梭其中，精美的碟子里擺放著小零食。在這里安靜地坐著，喝一杯清茶，聽一曲輕音樂，真是享受。

提及這段經(jīng)歷，她坦率地說：“那是成功的生意經(jīng)營，卻也違背了茶道的初衷?！痹谒牟铇抢?，茶變成了輔助性飲品，那么多的云遮霧繞，讓茶失去了本味。

那時的她，卻是不自知的。每天沉醉在生意蒸蒸日上的喜悅里，每日來了新面孔，她要去認(rèn)識去張羅，都來不及細(xì)細(xì)地思量是否該將步伐緩一緩。

她已經(jīng)好久沒有靜下心來泡一杯茶了，更多時候，她只是在表演如何泡茶。換上寬大而飄逸的茶服，她低眉斂氣，技法嫻熟地燙杯、搖香、洗茶、沖泡、分杯、奉茶，茶湯均勻透亮。

一整套動作行云流水，她的技藝贏得了眾人的喝彩。表演結(jié)束后，她匆匆換下衣服，甚至都沒來得及品一品自己泡的茶。

那是她事業(yè)最為鼎盛時期吧，也是在那段時間里，她有了人生中最為刻骨銘心的一段感情。

那是位帥氣的年輕人，每日來她的茶樓，聽她談?wù)撽P(guān)于茶的話題，看她的茶藝秀。他說他很喜歡茶，只是純粹來喝茶，但他眼神里的愛慕騙不了人。

現(xiàn)在回想起來，那段感情亦如同茶，灼熱、暖心暖胃。他們會共泡一壺鐵觀音，捧著小小的功夫杯，茶香濃郁，滿室留香。兩個人坐著一起慢慢品。

只是，這段感情還是沒有走到盡頭，他的背叛讓她決然地提出了分手。

她大病了一場。那段時間，她無法得到救贖，每日靠著茶水來續(xù)命?？粗詈稚牟枞~，在水中浸泡，然后一點(diǎn)點(diǎn)舒展，展成一枚枚綠色的鮮葉。

朋友約她去茶園散心，她答應(yīng)了。只有在茶園里，她才可以什么都不想，她的心才會慢慢平靜下來。

以后，她又游歷了很多地方的茶園。她來到西雙版納原始森林，看茶農(nóng)采茶。原始森林里有巨大的蛇，地上堆積著厚厚的、腐爛的葉子。茶農(nóng)們腳踩膠鞋，身穿最耐臟的衣服含辛茹苦地工作著。那些老茶樹，經(jīng)歷了幾百年、上千年的風(fēng)雨，她看了很久，再轉(zhuǎn)頭去看樹縫里夜晚的月亮，很大，很圓。

她去了安溪，鐵觀音的產(chǎn)地。那晚，一群人受邀品茶。茶室布置得很雅致，瓦罐里插著干花，深褐色的根雕幽然靜立，茶具精美干凈，“禪茶一味”的字畫雅致地掛在墻上。

他們喝的是上好的鐵觀音。她曾以為鐵觀音是她這輩子喝過的最美好的茶，如同初戀般濃郁芬芳。這一次，茶香依舊濃郁，它在她的舌苔登陸，在口腔中激蕩、回味。她有些怔怔地。

朋友以為她喝不慣，輕聲介紹：“鐵觀音是發(fā)酵茶，茶葉要?dú)v經(jīng)采摘、涼青、做青、炒青、簸揀等工序，才能成為可以泡飲的鐵觀音茶，也算是有佛性的茶呢?！?/p>

她若有所思，這多像人生啊，要?dú)v經(jīng)種種的痛苦和自度，才能修成正果吧。

三

這是一家立于鬧市側(cè)巷的小茶樓，仿徽式建筑，門前的欄桿處栽著小山竹和山茶花，開得有些寂寥。

坐在我面前的她，依舊穿著寬大的袍子。她原本的尖臉有些圓了，二胎的女兒像個小掛件，一刻不歇地黏在她的身上。

我問她：幾十年只做一件事，會膩嗎？

她說：有時也會，守店時的孤寂有時真的挺難熬。但我沒有轉(zhuǎn)行，并不是沒有選擇，只是因?yàn)橄矚g。

是的，她是懂茶惜茶的，那些茶在她手里是有生命的。每種茶有著不同的秉性，有女性的嫵媚，有男性的粗獷。對于若塵來說，茶是朋友，是知己。她的開心與不開心，都可以跟茶分享。

現(xiàn)在，她茶樓的經(jīng)營理念也發(fā)生了變化：茶樓重在“茶”。她相信，經(jīng)過時間的洗練，懂茶的人會重新回歸“茶”的本味。品“茶”，品的是一種生活態(tài)度和方式。

眼前的她更像是茶人，而非生意人。

她說，一位茶友從她開的第一間茶樓開始，一路相伴，就像一起長大的朋友?？粗麄兣阒约鹤兝?，是一件幸福的事。

茶樓里還有一群學(xué)樂器的朋友。她把古琴擺了出來，這是一具焦尾，七弦。若塵輕撫琴弦，琴聲悠悠，高山流水從指尖傾瀉而出，清越空靈，如一陣清風(fēng)拂過心頭。

她還開了公眾號。偶爾乏了，就跟朋友出去轉(zhuǎn)轉(zhuǎn)。她笑著說：真的只是偶爾，我跟老公天天守在茶樓里。

她的老公是一個樸實(shí)的廚師，在一旁笑著幫她打包禮品茶。她說，老公對她很好，那種好，讓她踏實(shí)、放心。

她的臉上依舊有笑容，那是面對生活的寬容與和解，是笑看風(fēng)云的坦蕩與豁達(dá)。

她說，以前茶樓生意不好，我會焦慮，會失眠，但現(xiàn)在不會了，我會放過這些，也放過自己。

是的，她年輕時，所有的激烈都經(jīng)歷過。在時間的陪伴下，她漸漸平靜。真正的生活不是熱血沸騰，不是文藝，是腳踏實(shí)地地過好每一天。如煮一款老白茶，煲一鍋好湯，跟一家人分享自己的點(diǎn)點(diǎn)滴滴。

她又自嘲地說：“你瞧，我胖了，也懶得減肥，穿衣服寬松舒服便可以了，沒有以前那么瞎講究了?！?/p>

我對她說：“不，你還是那么漂亮。而且，你泡茶時更漂亮?！?/p>

她笑了：“看來，我注定要跟茶葉打一輩子交道了?！?/p>

眼前，是一壺煮著的老白茶，茶香四溢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