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■ 彭寒英

瀏陽新城李畋路上的行道樹滿是櫻花樹，到了春天就開得燦爛，看時卻使人覺得有些生硬。直到我蹲在洞陽山上那位老人的菜畦里，聽見泥土深處傳來窸窣的裂響，才驚覺春天應(yīng)是藏在茫茫山野間。

那是個周末，天氣晴好，我們駕車沿金陽大道從瀏陽城直奔洞陽山而去。越過洞陽河后，轉(zhuǎn)過一個小彎，洞陽水庫瀲滟的水波攜著春意撞入我的眼簾。我的心激越起來，車卻繼續(xù)往前行，竟停在聞名已久的洗藥井旁。我下得車來，行到井前，便發(fā)現(xiàn)井口并不寬，青苔附其上，透過鐵欄桿，井水依舊清澈，略有清香隱隱而來，莫不是千年前藥王孫思邈洗藥留下的？

正暗自感慨，山腰處驟然傳來一陣鼓聲，我連忙快跑上前，山腰處竟藏了一座隱真觀。這座始建于隋代的道觀，并沒有高翹的檐角，也沒有古樸的青磚，甚至顯得有些新意。圍著它轉(zhuǎn)了一圈，我才在右側(cè)墻根下發(fā)現(xiàn)了些舊時的痕跡——幾塊殘破的墓碑，這是從山腳的村道挖出來的。道士在觀里修行，也于觀里終老，即便是僅存的一點痕跡已漸漸湮沒于歷史長河。他們怎么能耐得住寂寞，堅守在這深山的道觀呢？

傳說千年前，孫思邈在洞陽山駐足，洗藥煉丹。為了保一方水土平安，孫思邈想出良方救治隱居在洞陽山里的龍?zhí)?。龍?zhí)硬『煤?，如約化為九只錦雞，飛過洞陽的山嶺，回到了東海。那曾被他飛越的山，便是九龍山。上山的路是黃泥路，看來是推土機剛推出來不久的，開車行駛在上頭頗有凌空之感，到龍興山寺廟前就得徒步了。

沿著坑坑洼洼的泥路向上爬，路邊毛竹的枝葉紛亂枯黃。我停下腳步，細(xì)細(xì)察看。去歲冬日的大雪帶著刺骨的冰涼落下，竹葉被寒意侵襲泛出死亡的枯黃，枝干被冰雪壓彎逐漸崩裂，它們握緊手，掙扎著將養(yǎng)分、希望、生機深埋進腳下的黃土。于是，我看見了春日里，竹筍帶著不容忽視的力量，從緊實的黃泥地里擠出頭來，探出身來，再向上，向天空。終于登上了九龍山的頂峰，春風(fēng)襲來，朝北面眺望，金陽新城若現(xiàn)代城市的微縮圖，盡收眼底，令人振奮不已。果然是無限風(fēng)光在險峰。

再回到龍興山寺廟，圍著它慢慢地走，慢慢地看。驀然間，就在廟旁的菜園里，一棵大樹的枝干闖入我眼中，被大雪壓斷的枝丫用僅存的那點蒼白樹皮緊緊扯住主干，汲取微薄的養(yǎng)分長出稀疏新芽，樹干蒼勁有力，蒼白光滑的樹皮下隱隱浮現(xiàn)著脈絡(luò)。樹下，一位頭發(fā)花白的大爺正在翻土。大爺?shù)钠つw并不黑，不像常年務(wù)農(nóng)的莊戶人。我好奇地走近，但見菜園里長了一個冬天的白菜、萵筍整整齊齊的，紅菜薹有些老了，看得出來中間主莖已被摘過好幾輪，生機盎然。我由衷地贊嘆道：“大爺，你這菜種得真好！”

“我都好多年沒種菜了！”大爺聞聲將鋤頭立在一旁，絮絮說起退休后的第一件農(nóng)事：“去年種茄子，全照著書本澆化肥，苗子反倒蔫了。問了老農(nóng)后才知道，得看螞蟻窩。螞蟻成群搬家，就是地氣太燥，該松土啦。”這時，我的小侄子追著一只藍(lán)翅蝶圍著菜園子跑，大爺出聲喊住他：“別追啦，蝴蝶翅膀上是春娘娘寫的字，落在誰衣領(lǐng)上，誰家的瓜藤就要開花?！弊诩议T口擇菜的大娘放下手中的活招呼著我：“姑娘，上來喝口茶，坐坐呀！”

我心里一暖，抬頭回了個笑容。菜地上方的坡，便是老兩口的家。山間的房子有些年頭了，是黃泥與稻草混合筑起的房子。墻上粉刷了白石灰，顯得干凈利落。左邊保留了木質(zhì)的窗戶，刷過桐漆的木欄桿有細(xì)微裂痕。大門前放著打谷機，在以前這是農(nóng)人們寶貴的財產(chǎn)。秋天場上打谷時，它總“吱呀吱呀”地唱歌。風(fēng)箱呼呼地吹，吹出滿地金黃。如今它也老了，落了厚厚一層灰，身上的裂紋似骨質(zhì)疏松的老人，沉沉地望著眼前山景。

我剛走上前，大娘就遞過來一碗冒著熱氣的茴香茶。大爺說：“我們家祖上就住在這里。就這個地盤，都一百多年了。以前九龍山上有個村子的，現(xiàn)在都遷走了。我也在長沙上了40多年的班，去年退休了才回來住?！?/span>

“大爺，住這很不方便啊。山里信號不好，孩子們和你們聯(lián)系也不方便吧？”想著上山時灰塵滿天的黃泥路，我滿心好奇。大爺只是眉眼含笑地看向自己的菜園：“孩子都大了，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。他們愿意來，周末就過來玩一玩。他們不來，我們也有很多自己的事情做?！?/span>

大爺又指了指左邊一條小路，“你看，我以前上學(xué)啊，都要早早地起床，那會兒天都沒亮。沿著這條路下山，有時候沒走穩(wěn)，就是一個跟頭摔下去?，F(xiàn)在都有大路了，還有什么不方便呢！”那條小路只夠一人過，荒草與荊棘已經(jīng)遮蓋了路面。透過那些荒草，我仿佛看到少年的身影在清晨的微光中前行，斜挎著的綠色布包早已褪色，露水打濕了他衣服上的補丁。

生于此，長于此，年少時的歡欣與悲傷皆在此，他曾無數(shù)次在清晨推開家門，俯瞰山林朝露，也曾無數(shù)次在夜晚聽雨落山林。少年高一腳低一腳地順著小路走出了山，可在頭發(fā)花白時又回到了這里，看日出日落，聽風(fēng)動山林。

坐在老屋跟前，我恍然間看見，飛鳥于枝頭纏綿，又展翅飛向遠(yuǎn)處。但是它定會回來的，回到窩中棲息，看日出日落，春芽滿枝頭。